朱高煦的舰队在补充了些浑浊的淡水后,再次扬帆起锚,沿著绿色海岸线,继续向北航行。船队仍在赤道暖流的势力范围內,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湿热得让人喘不过气。两岸是无穷无尽的浓密丛林,绿得发黑,偶尔掠过色彩鲜艷却叫声刺耳的怪鸟,更添几分烦躁。
朱高煦下令舰队不做任何停留,只管闷头北上。他知道,这片大陆的精华在更北的地方,这里多待一天,士气就多耗损一分。前方的航道並不熟悉,暗礁浅滩是最大的威胁。因此,每天都有吃水浅的小船被派到舰队前方探路,船员们举著长杆试探水深,用旗语將信息传递迴来。整个庞大的船队如同蹣跚学步的巨人,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隱藏在碧波之下的危险。
日子在单调的航行中一天天过去,船上的气氛比横渡大西洋时更加沉闷。上次好歹有个盼头,这次却是刚经歷了希望破灭,不少人心里都憋著一股劲,却又无处发泄。甲板上除了必要的號令,连爭吵都少了,只剩下海水拍打船舷的哗哗声和木材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大约十八天后,海平线尽头终於现出一个轮廓清晰的大岛。岛屿植被繁茂,山峦起伏连绵。
“王爷,这岛看著可不小!要不要靠近些仔细瞧瞧?”一名船长凑近,话音里带著几分小心翼翼。经歷了亚马逊河口的失望,大傢伙儿对“陆地”这两个字都变得格外谨慎。
朱高煦眯起眼睛,仔细辨认著岛屿的轮廓和它大致的方位,心里已然有了计较。特立尼达岛,扼守著加勒比海的门户。此地虽好但也不过只是一个小岛,他摇了摇头:“不必停留。传令下去,舰队转向,从这岛的北面绕行。”
船长脸上闪过一丝不解,但军令如山,还是立刻应声去传达命令了。
舰队调整航向后,接下来几天的景象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船队驶入了一片星罗棋布的小岛群,海水不再浑浊,变得异常清澈,呈现出深浅不一、迷人的蓝绿色调。一个个小岛点缀在海面上,椰林隨风摇曳,洁白细腻的沙滩环绕四周,气候也明显比赤道附近那种黏腻的湿热宜人许多,海风吹拂,带著恰到好处的暖意。
水手们纷纷趴在船舷边,眼睛瞪得溜圆,望著那些仿佛触手可及、风光旖旎的小岛。经歷了那么多风浪、疾病和单调乏味的航行,眼前这番景象,简直让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头儿,你快看那个岛!水清得能看见底下鱼!岸上那林子,肯定有果子吃!”一个脸膛被晒得脱皮的年轻水手忍不住扯著身边老兵的袖子,声音都有些发飘。
另一个汉子接口道:“可不是嘛!这地方比南边那鬼地方强太多了!在这儿扎下脚,种种地,打打鱼,神仙日子啊!”
老兵没吭声,只是默默看著旗舰高耸的船楼。
类似的议论声像潮水般在各条船上传开,许多人都觉得,这些岛屿简直就是老天爷赏赐的安家落户的好地方。气候温和,看著也没什么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更不像有吃人的猛兽毒虫。
朱高煦自然將这些议论听在耳中。他站在船头,任由和暖的海风吹拂著额发,目光扫过那些確实美丽诱人的岛屿,心中却不起半点波澜。背风群岛和向风群岛,地理位置绝佳,是天然的贸易中转站,但绝不是他要找的立国之基,这里的资源种类不够大陆上丰富,建立首都也受到岛屿面积的限制。
他让人敲响了旗舰上的召集钟。很快,各船的船长和几个有威望的管事、老兵都乘著小舢板聚拢到了“五月號”宽敞的后甲板上。
等人都到齐了,朱高煦指著那些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小岛,开口道:“我知道你们心里在琢磨什么。这些岛,看著確实不错,风和日丽,比南边那片大蒸笼强多了。”
他顿了顿,等甲板上的嗡嗡声稍稍平息,话锋猛地一转:“但是,你们都睁大眼睛看看,这些岛,究竟有多大?最大的那个,方圆也就几十里地撑死了,以后人丁兴旺了,往哪儿挤?地呢?能开垦出多少田来养活大家?想修条像样的路都费劲!各岛之间往来全靠船,遇上风暴怎么办?消息传递都隔著海,这样的地方,能成什么大事?”
他环视眾人,目光锐利,语气沉了下去:“咱们千辛万苦跑出来,要找的,是一片能让子孙万代繁衍生息的广阔大陆!是一片能让我们建立起不输於大明基业的土地!而不是把自己困死在几个漂亮的小岛上,今天发愁吃的,明天发愁穿的,敌人要是来了,连个躲闪腾挪的地方都没有!这些岛,现在看著是安乐窝,真住下了,以后就是咱们的牢笼!到时候敌人船队把海口一堵,咱们就成了瓮里的鱉,还是晒乾风硬的那种!咱们拼死拼活跑这么远,难道就是为了当个岛主,天天坐在沙滩上数椰子玩儿吗?”
朱高煦一番话,像一桶带著冰碴子的冷水,瞬间浇熄了眾人心中刚刚燃起的幻想和侥倖。虽然不少人脸上还残留著对那些美丽岛屿的留恋,眼神里也透著不甘,但没人再开口反驳。这位王爷的眼光和决断,他们这一路已经领教过太多次了。他说不行,那大约是真的不行。
“好了,都把精神头给我提起来!”朱高煦拍了拍手,打破了沉默,“继续北上!咱们真正的目的地,就在北面不远处!那里有足够我们所有人放开手脚大干一场的土地,有能让战马跑断腿的大平原,有春夏秋冬四季分明的气候!別为了眼前这点小恩小惠,丟了咱们真正的大目標!”
船队再次调整航向,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拨动,坚决地绕过了这片看似安逸实则狭小的群岛,继续向著西北方向破浪前行。甲板上的气氛並未因王爷的训话而立刻高涨,反而透著一股子认命般的沉寂。水手们默默地回到各自的岗位,操作著帆索,脸上的疲惫像是刻进了骨头里,眼神里却也重新凝聚起一丝对那片传说中“广阔大陆”的、更加沉甸甸的期待。毕竟,王爷画的饼虽然远,但够大。
朱高煦站在船头,望著远方微微起伏的海平线,心里默默计算著距离和方位。他知道,接下来要经过的地方,都是未来几百年里各路海盗猖獗的地盘,而这些海盗背后则是欧洲国家的暗暗较劲。绕过这片群岛后,舰队一路向西,途中,右舷方向远远望见了一座更为庞大的岛屿轮廓,山势连绵不绝,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他估摸著,那应该就是后世诞生过奇葩小国海地和多米尼加的伊斯帕尼奥拉岛。岛屿的规模远超之前所见,让不少第一次见到如此巨大陆地的水手发出了低低的惊嘆声,但朱高煦並未下令靠近。
接著,舰队沿著一条更加狭长的陆地北岸航行,那海岸线仿佛没有尽头,一直向西延伸。朱高煦对照著脑海里的模糊地图,判断这大概就是古巴了。这接连出现的巨大陆块,无声地印证著王爷之前的判断——那些小岛確实只是开胃小菜。船队仿佛被这巨大的陆地引导著,水手们看著这连绵不绝的海岸,心里那点对小岛的留恋也渐渐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对前方真正大陆的敬畏和愈发强烈的嚮往。
终於,在又航行了数日之后,船队明显感觉到脚下的海流变得不一样了。海水顏色深沉了许多,不再是先前那种清澈见底的蓝绿,而是带著一种更强大的力量感,深邃得仿佛能吞噬光线。水流湍急,推著船队以一种不寻常的速度向东北涌动,船身甚至能感觉到被这股力量阻碍著前进。经验丰富的老舵手们紧握著舵轮,凭著本能调整著航向,脸上带著几分凝重,对这股突如其来的强大水流既敬畏又好奇。朱高煦站在高耸的船头,任由强劲的海风吹拂著额发,感受著这股熟悉又陌生的强大洋流。他不需要沙漏和六分仪反覆测算,这股暖流的特徵,这强劲的流速和方向,几乎和他脑子里那模糊的地图碎片严丝合缝地对上了——墨西哥湾流,正是穿过这片海峡,一路向北的海洋高速路。他没有声张,只是默默观察著水文的变化和天空星辰的位置,在心里不断核对著记忆里的碎片信息,確认著自己的判断。
“传令各船,保持队形,不必惊慌,逆著这股水流走。”他的命令通过旗语迅速传达下去,简洁而沉稳,无形中安抚了因水流变化而有些骚动的人心。船队逆著这强大的洋流,稳定地向北偏西方向前进。
告別了那些星罗棋布、风光旖旎却狭小憋闷的热带小岛,海岸线的风貌开始悄然变化。不再是密不透风、绿得发黑的雨林,渐渐出现了松树、橡树、枫树等更显硬朗和熟悉的植被轮廓,色彩也丰富起来,不再是单一的浓绿。空气不再那么湿热黏腻,海风吹在脸上,带著一丝久违的清爽和凉意,甚至在早晚时分会让人觉得有些冷。天空中盘旋的海鸟种类也不同了,不再是那些色彩斑斕但叫声刺耳的怪鸟,而是些更为常见的海鸥和不知名的水禽。船上的人们虽然依旧沉默寡言,但眼神里那种紧绷到极致的东西似乎鬆动了一些。经歷过亚马逊河口的绝望和加勒比海岛的虚幻希望后,大家心里都憋著一股劲,既怕再次失望透顶,又忍不住抱著最后一丝渺茫的期待,只是这份期待被深深地藏了起来,不敢轻易流露。
“西边……好像又看到陆地了。”桅杆最高处的瞭望哨声音不高,带著几分小心翼翼的不確定,和上次发现南美大陆时的那种近乎破音的狂喜完全不同。他似乎生怕自己看错了,又引来一场空欢喜。
甲板上的人们没有立刻欢呼雀跃,只是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中的活计,默默地朝著西边望去,动作都慢了半拍,仿佛怕惊扰了什么。这一次,视线尽头不再是模糊不清的绿色屏障或者孤零零的小岛,而是一片轮廓清晰、绵延起伏的广阔海岸线,一直延伸到视野的尽头。隨著船队小心翼翼地靠近,岸上的景象越来越清楚。成片的温带森林覆盖著平原,树木高大挺拔,间或有开阔的草地和蜿蜒入海的河流,河口宽阔,水色清冽,不似南边那般浑浊。空气清新,带著松针、潮湿泥土和淡淡海腥味混合的气息,和之前闻到的腐败植物味道以及浓郁香截然不同。
一个鬍子拉碴的水手忍不住低声嘟囔了一句,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开:“这地方……看著倒是不那么嚇人了,连蚊子都好像少了点,也没那么潮得能拧出水来。”
旁边一个汉子接口道,语气里带著一种如释重负的疲惫:“是啊,看著就让人心里踏实,天也高了,风也爽利了,不像南边那大蒸笼,喘口气都费劲。”
朱高煦站在船头,迎著清爽的海风,看著这片生机勃勃却又显得沉稳厚重的土地,那双一直紧蹙的眉头终於舒展开来,紧握的拳头也缓缓鬆开。连日来的焦虑、自我怀疑和巨大的压力仿佛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口,虽然脸上依旧没什么过多的表情,但微微上扬的嘴角和眼中一闪而过的光芒还是泄露了他此刻的心情。他抬手,轻轻敲了敲冰冷的船舷栏杆,发出篤篤的轻响,仿佛在確认这不是幻觉。就是这里了。气候四季分明,土地看上去也足够开阔肥沃,河流眾多,港湾条件似乎也不错,有建立大港的潜力。这才是他计划中,那个可以承载一个崭新华夏文明崛起的起点。不是亚马逊的蛮荒之地,也不是加勒比海岛的狭小囚笼。
他缓缓转过身,看著甲板上那些饱经风霜、眼神复杂地望向他的面孔,声音不高,却带著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和不容置疑的力量:“传令下去,各船减速,派出小船勘查前方水文和海岸。这里,应该就是咱们要找的地方了。”
不需要过多的渲染和鼓动,仅仅是这片土地本身呈现出的不同景象,以及朱高煦那句平静的確认,就让许多饱经沧桑的汉子眼眶微微发热,喉头哽咽。压抑了太久的疲惫、恐惧和茫然,终於有了一个可以安放的、看得见摸得著的希望。虽然前方依旧是未知,要开垦这片土地必然要付出难以想像的艰辛和牺牲,但至少,这片广袤、温和、充满生机的大地看上去,值得他们为之流汗,甚至流血。
北美大陆,他朱高煦谋划已久的棋盘,终於真真切切地摆在了眼前。接下来,就该落下第一颗,也是最关键的一颗棋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