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还有些无家可归、吃了上顿愁下顿的乞流民。
户部一名郎中,审视著送往汉王藩地的人员名册,瞧见上面那些歪歪扭扭的指印和语焉不详的来歷,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
他提起硃笔,在名册上重重画了个圈。
“我倒要看看,他朱高煦有何等通天手段,能將这群牛鬼蛇神给理顺了!”
“到了那不毛之地,是龙你得盘著,是虎你也得臥著!”
他还特意嘱咐负责押运的官差,务必“悉心照料”。
千万別让这些“宝贝疙瘩”,在半道上给跑了。
这群被文官们精心挑选出的人员名单里,一个名字分外刺眼:陈祖义!之前郑和船队返航时擒获的马六甲巨盗头子,竟然也在这份“大礼”之中。
除了这些“特殊人才”,朱棣另外还有旨意。
他命人將两部《永乐大典》的抄录副本,赐予朱高煦。
此举倒也算是圆了朱高煦离京前的一个念想。
再说那菸草,经太医院的御医们在几位文官“热切关注”下,一番“悉心研究”,一份报告很快摆上了御案。
报告中,太医们引经据典,口若悬河。
將菸草描述为“性辛味燥,易耗气伤津,久吸恐致肺燥咳嗽,神思昏沉”的“毒草”。
虽也含糊其辞地承认其“或可暂时祛寒除瘴,振奋精神”。
但字里行间,无不透露出此物弊大於利,绝不宜推广之意。
吕震一见这份报告,心头那叫一个乐开了,立刻出班奏事:
“陛下,太医院既已查明此菸草诸多弊端。”
“臣斗胆恳请,此物绝不可作为贸易商品流入我大明腹地。”
“更不应在军中试用,以免貽害无穷,后患深远!”
那群乌决决被选中前往汉王就藩之地的人堆里,有个汉子。
脸膛黑,身板精瘦,瞧著低眉顺眼的。
但他身上那股劲儿,却透著几分不寻常。
他本是山东地面上小有名气的白莲教香主。
这次栽了大跟头,原以为脑袋要搬家。
没承想官府居然给了条“活路”。
发配海外,到汉王爷就藩之地去。
他摸了摸贴身藏在破袄夹层里的包裹。
里头是一幅《弥勒降世图》,还有一些白莲教的宣传小册子。
图上的弥勒佛笑得一脸慈悲。
脚底下却踩著数不清的妖魔鬼怪。
他瞅著码头上那些哭天抹泪的妇孺,还有些头套脑的汉子。
心里头冷哼一声:凡夫俗子,懂个屁的佛爷慈悲。
此番远赴汉王的就藩之地,正是老天爷赏饭吃,给咱普度迷途羔羊的机会。
等我佛爷的光辉洒满那片地界,聚拢起信眾。
还怕大事不成?
他脑子里甚至已经开始合计。
船上这些“同路人”,哪些是软骨头,哪些能发展成第一拨虔诚的信徒。
应天府的各项筹备,就这样在文官的阴谋下一步步推著走。
各部衙门的官更们脚下生风,公文传递比织布的梭子还快。
明面上,个个都像是为了汉王爷的海外宏图伟业,掏心掏肺,那场面,热火朝天。
朱棣端坐龙椅,御笔在奏摺上圈点。
殿內龙涎香的青菸丝丝缕缕,盘旋上升,將他那张威严的脸庞遮掩得有些朦朧。
底下那些臣子们自以为高明的小九九,他哪能不晓得。
锦衣卫的密折,每天雷打不动地送到御案。
赛义府上的那点私下嘀咕,夏元吉在户部怎么“节省开支”,吕震又如何“为国分忧”,桩桩件件,他心里亮堂著。
那些打著“自愿垦荒”旗號被弄上船的,究竟是些什么路数的人,他门儿清一群街头巷尾的泼皮混混,几个考场失意、满腹牢骚的酸秀才。
再加上那么些个被“好言相劝”的白莲教余孽。
甚至还有宫里头犯了错,不好明著处置的太监宫女的沾亲带故的倒霉蛋。
东拼西凑,七零八落,倒也真给凑出了一支人数不少的补给队伍。
朱棣的嘴角,几不可见地向上弯了弯。
这些个臣子,揣摩圣意確实是他们的看家本领。
可话又说回来,水太清了,哪还有鱼?
高煦那臭小子,脾气倔得很,手腕也从来不软。
这点儿“佐料”,估摸著还真难不住他。
让他到海外去,多经受些摔打,多碰碰钉子,未必不是件好事。
想当年他自己靖难起事,哪一回不是在鬼门关前打转,九死一生才拼出来的天下。
这朱家的皇子,哪个能是在暖房里娇养出来的废物?
至於那些被一股脑儿“打包”送走的“麻烦精”。
能被高煦那小子收服用了,自然再好不过。
说不准,还真能把这群乌合之眾,给调教出个模样来。
退一万步讲,就算这些人真是一堆扶不上墙的烂泥。
也算是给大明朝內部清扫了些垃圾,减轻了点儿负担。
让他们滚去新大陆那片天高皇帝远的地界儿折腾去,总比留在京城附近三天两头惹麻烦强。
帝王之术,玩的不就是个平衡,讲究的就是个制衡。
这才是长治久安的根本。
这大明的朝堂之上,从来就不能只有一个声音在唱戏。
高煦在海外,同样是他手里一枚落子,一枚关键时候能派上大用场的棋子。
朱棣搁下手中的硃笔,手指按了按额角。
他真正在意的,从来就不是朝堂上这些鸡毛蒜皮的勾心斗角。
他的思绪,早已穿过奉天殿层层叠叠的宫墙殿宇,飘向了那片遥远而神秘的未知之海。
高煦信里头反覆提到的“海外丰饶之地”。
那片广阔无垠,物產丰饶到让他这个大明天子都忍不住咂舌的土地。
还有那句“更能为我大明开闢一片真正意义上的新天地,为子孙后代留下万世基业”。
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在他胸中来回衝撞,久久不息。
“万世基业———”
他喉咙里逸出一声低语。
这四个字,才是真正挠到他痒处,让他心头火热的东西。
高煦这个混小子,这份敢想敢干,要开疆拓土的雄心壮志,倒真有那么几分他年轻时候的影子。
说不定,这小子还真能在那片远方的土地上,替老朱家,替大明朝,闯出一番前无古人的赫赫功业,让朱家人不仅局限於中原这一亩三分地,也许以后中原的后代不努力渐渐將家底败光,那还有海外朱家的传承维持社稷。
他心里头,甚至隱隱有些期盼。
期盼著下一次高煦派人回来,又会带来什么石破天惊的消息。
高煦啊高煦,你可千万,莫要让朕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