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繆尔语气唏嘘,像是讚嘆,又像是惋惜:“说来讽刺,我当年研究明史时,时常在想,
“一个辉煌数千年的民族,他们的后代,理应骄傲到骨子里,
“对我们后起的“新世界”国家,应该带著一种与生俱来的,俯瞰般的姿態才对。”
他摇了摇头:“可我看到的,却常常相反,
“这让我很困惑,
“如果古罗马的鹰旗飘扬至今,
“我想,它绝不会对曾经、帝国北疆之外的蛮族,低下高傲的头颅。”
朱泓铭闻言,有些意外:“你……是在自贬?”
“我只是在陈述,陈述我曾经深信不疑的“文明优越感”,
“只不过……”
塞繆尔自嘲一笑:“我年轻时,这份优越感的主体,毫无疑问,是“西方”,是我的祖国,
“直到大洋彼岸的巨龙重临人间....
“为了了解这个强大的对手,我一头扎进你们那浩如烟海的史书之中,
“然后……”
塞繆尔言尽於此。
题外话一闪而过。
他回归正题:“馆主刘伯,是个硬骨头;
“但现在,他的武馆,正遭受一个叫號称“雷师傅”的人,率领的“忠义堂”的打压和逼迁,
“这个雷师傅,目前展露在外的目的,是拿到铁拳武馆的地契。”
朱泓铭问:“实际上呢?”
“实际上,应该是彻底搬倒林宽的余党,”
塞繆尔推测道:“认识林宽吧?陈建华和我说,你逼退过他——就是那晚的老头。”
朱泓铭頷首。
“这老头不简单,
“当年,奥斯顿的老子,在林宽手下吃了不少亏,
“他的儿子,倒是手段用尽,
“奥斯顿很精明,既然无法让猛虎归心,就从名声上,彻底毁了这头老虎。”
“刘伯,是林宽唯一活著的旧部,
“也是唯一还知道林宽身不由己的人,
“只要奥斯顿剪除了这个最后的知情者……”
他顿了顿:“那,在唐人街所有华人的眼中,林宽就彻底沦为一个背弃同胞的叛徒,
“就算他还有心气反抗,也没有人会追隨他。”
塞繆尔敲了敲档案,话题回到武馆上:“雷师傅下了战书,
“就在这个周末,
“刘伯倒是肯应战,但他的年纪大了,而且有旧伤,手下又没几个人,
“可以说,必输无疑,
“但,他若落败,奥斯顿就將唐人街彻底修成了铁板,我们很难再找到合適的地方下手。”
朱泓铭抬起头。
他已经明白了塞繆尔的意图。
“这是最后的切入点。”
塞繆尔拿起可乐,刚想喝,又把它放下:“现在,
““铁拳武馆”內忧外患,他们最需要的,就是一个能够力挽狂澜的强援,
“事成之后,
“你不仅能顺理成章地救下整个武馆,更能收穫一个在唐人街德高望重的盟友,
“以及,第一批忠於你的,底子乾净,拥有相当战斗力的班底,
“总督大人,你也不想一直当光杆司令吧?”
朱泓铭听完整个计划:“行,
“不需要潜入、或者先假装拜师,这种繁琐无聊的流程吧?”
塞繆尔頷首:“当然,直接打。”
朱泓铭没接话。
他看著眼前这位同样手腕通天的老人,不由想到了奥斯顿。
两人本质上,有区別吗?
朱泓铭隨口问道:“奥斯顿倒下之后,你想做什么?”
听到这个问题,塞繆尔明显愣了一下。
他没有立刻回答。
塞繆尔转过头,望向周围,这喧囂的,满是生活气息的街道。
“我这把年纪,野心早就被时间磨平,
“剩下的……不过是一点老傢伙,不肯向这个操蛋时代认输的执念罢了,
“我见过这个国家最好的时候,小子,
“我见过,当北方巨熊的阴影笼罩全国时,所有人团结在一个旗帜下,怀揣同一个梦想的年代;
“我也见过,巨人倒下后,每个人都发自內心地相信,只要靠自己的双手,就能触及星辰的黄金年代。
“....可现在呢?
“自信变成了傲慢,团结变成了攻訐,开拓进取,变成了无休止的內耗与党同伐异,
“每个人,都低头盯著脚下的一亩三分地,互相撕咬。”
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朱泓铭。
“我想要的,不多。”
“老头只是想,在闭上眼之前,再看一眼,
“——我记忆中的祖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