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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雷打冬,十户九空

林砚被窗外杂沓的脚步声吵醒时,瞥见爷爷疾步穿过庭院。

那口掛在皂角树下的铜钟正晃得厉害,钟声在冰冷的清晨,惊起一群乌鸦。

祠堂里林广福攥著《农政全书》残卷的手青筋暴起。

十三个庄头陆续跺著脚进来,袍下摆满是泥浆。

“都甭扯閒篇了!“管田把式林茂田一巴掌拍在八仙桌上,震得茶碗盖直蹦。

这老汉五十八了,光绪二十八年冬雷后饿死人的光景还刻在骨头里:“西坡老槐树让雷劈成两半,树芯子都焦黑了!老话说冬雷震震,耗子搬粮,来年怕是要旱得地皮冒烟!“

管水闸的同名老汉抖开本黄不拉几的《雨雪录》,纸页脆得掉渣:“开春雨水就短一成半,夏天山洪冲了三百亩好田,秋收又赶上卡脖子旱。前些日大雪瞅著厚实,地皮冻得梆硬,雪水压根渗不下去——这摆明是阎王爷要收人!“

猎户头领林铁柱反覆摩挲著祖传的牛角號,闷闷地说“最近山里的野兽也减少了,有些野兽喝水的水源地已经干了。我们这个月打到的猎物比以往少了三成。”

林广福眉头拧成死疙瘩,菸袋锅在桌沿磕了三下。

粮仓管事王穗娘赶紧接茬:“眼下仓里统共五千五百石粮,勒紧裤腰带能撑六个月。算上各家缸底存粮,顶天挨到夏收——要是......“话没说完就让满屋子抽冷气声掐断了。

屋內所有人都望著林广福,他是族长。

“老林头,把帐本抖搂抖搂。“林广福烟杆指向帐房,“祠堂压箱底的钱不动,能挪动的现洋全让永年去府城买粮。趁著外头还没醒过味儿来全买了。“

“把西跨院那对钧窑梅瓶押给钱庄。“林广福截断话茬,“跟婆娘们说,捐首饰的灾后按成色折布还。“

菸袋锅子戳得帐本啪啪响,“大虎安排人带三十掛大车去潞安府找永年,告诉他把布行囤的细全拋了,换陈米杂粮,最少要买2000石回来。杂粮市价每斤涨一文钱,对外就说是给县衙採买军粮——。”

“眼下高粱市价一石两块二,若是全换成陈穀子......“

“买!“林广福扯开袄领口,喉结滚动如困兽,“掺麩皮的黑豆、酒坊醋糟,但凡能下咽的全拉回来!“

林广福接著对林茂田问:“往年我们在田头建的蓄水窑还好吧?开春后组织青壮年一起上,全部灌满。”

“蓄水窑入冬前都拾掇利索了。“林茂田抢过话茬,“十八处蓄水窑全数启用,十五岁以上男丁编三班轮著往蓄水池背雪,三天管保灌满。“

老族长眼风已扫过林铁柱:“你的人分两路,一队巡山找野泉眼,一队去五十里外赵家庄——“他忽然敲了敲烟锅,“他们里正去年赊咱们三百匹麻布,该用粮抵帐了。“

“运粮车要改——轴轆裹三层浸油牛皮,夹层暗格里塞艾草防虫。挑二十个识字的后生押车,带著布庄的票据跟沿途驛站换草料,能带回来的都带回来。大虎,箭楼十二时辰双岗,把后生们的棍棒磨亮点。“林广福最后剜了眼护寨队长。

林大虎反穿的羊皮袄鼓著风,闷声应了句:“晓得了“

“跟各家婆娘说,纺车从今儿起昼夜別停——多织一匹布,秋后就多换一斗粮。“

“祠堂偏殿支起十口丈二铁锅,从今日起,祠堂每日安排出工的人吃食,让王寡妇带著婆娘们熬糊糊。立个新规矩:六十岁以上、五岁以下单独设棚。五岁以下娃子每日多加半勺荤油,六十以上老人领饭不必排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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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砚赖在暖炕上,由著奶奶给套虎头帽。

絮钻进鼻孔惹得他连打喷嚏,却贪恋著被窝里残留的艾草香。

虎子候在门廊下呵著白气说“祠堂让大人们占著议旱情哩“他指向西坡,“昨儿雷劈了半棵老槐树,要不去瞧瞧?“

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踩过化雪的泥泞。

融雪后的村庄土墙泛著潮痕,田垄像老人皴裂的手背,连光禿的枣树枝都掛著冰泪。

唯有鹰嘴崖依旧冷峻,斧削般的岩壁上,去年山洪衝出的沟壑宛如刀疤。

“砚哥儿看!“虎子指著青龙涧乾涸的河床。

源自太行山融雪的青龙涧,最宽处能並排跑几十驾马车,如今只剩零星几洼脏雪。

攀上废弃的烽火台,整个村寨尽收眼底。

村庄依傍太行山鹰嘴崖而建,崖壁如斧劈刀削,垂直落差逾 200米,仅东侧有一条“之”字形石阶驛道连通外界,隘口处设夯土寨墙,可监控十里山谷动向。

七道丘陵环抱著六百户院落,梯田残存的石堰如同大地肋骨。

林砚眯眼估量著坡度——这些荒坡若垦成梯田,应该能养活上万流民。

“鹰来了,鷂子叔养的老鹰”,虎子忽然指著天上一个黑点兴奋叫道。

穀仓方向传来三短一长的呼哨,孙鷂子反穿羊皮袄的身影隱约可见。

那鹰闻声从鹰嘴崖俯衝而下,铁哨般的长鸣撕开凝滯的云层。

掠过光禿禿的枣树林时,林砚分明瞧见它铁鉤似的爪下抓著条草蛇——寒冬腊月里,这鹰竟把冬眠的蛇都刨了出来。

“砚哥儿,我们去鷂子叔那边看老鹰吧”虎子拉著林砚向刚才鹰落下来的方向跑过去,那是村里的穀仓。

转过草料垛时,正撞见孙鷂子给猎鹰餵食。

林砚头回瞧见活的猎鹰。正蹲在孙鷂子皮护肩上,金褐色的眼珠子转得比算盘珠还利索。

猎户脖颈掛的狼牙链隨风呜咽,与鹰唳声应和成奇特的调子。

见两个孩子靠近,他腕子一抖,四尺宽的鹰翅“唰“地展开,林砚顿觉面颊扫过铁扇般的劲风。

那鹰扑稜稜落在十丈外的枣木架上,爪下铁链绷得笔直,木桿上满是经年累月的抓痕。

“好俊的海东青。“林砚脱口而出。

孙鷂子残缺的右耳在晨光里透亮:“砚哥儿识货!“他笑出一口熏黄的牙,从怀里摸出油纸包:“尝尝,风乾的鵪鶉脯。“

虎子腮帮鼓得像仓鼠:“鷂子叔,这鹰崽子哪逮的?“

“鹰嘴崖顶的岩缝里。“猎户抬手指向云雾繚绕的绝壁,“三年前掏的雏鸟,拿黄羊肉糜一口口餵大的。“他边说边给鹰喙套上鹿皮嘴套,熟稔得像给孩童戴虎头帽。

“那你以后能不能帮我训练一下,我长大也去摸一只养。”

孙鷂子他满脸微笑,“好啊,等你去摸一只回来我肯定帮你训练。”

“鷂子叔,我能不能摸一下鹰”林砚一脸天真,纯洁的小脸一脸无害。

孙鷂子一脸为难,鹰是骄傲的,除主人不会给別人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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