栓子正要扑上去和工头拼命,街角忽然传来声吆喝:“这不是赵师傅么!”林永年从“永昌號”布庄门槛里跨出来,藏青绸衫上还沾著布匹的絮。
“林掌柜!”赵守仁眼眶一热。三年前林永年在他那订过五百个醃菜罈子,说是要运到口外装胡麻油。那批罈子底款还特意烧了“晋昌”二字,如今倒成了认亲的凭证。
林永年扫了眼满地陶片,二话不说招呼身后跟著的伙计:“把赵师傅的家当搬后堂去!”转身又塞给栓子两个芝麻烧饼,“慢点吃,別噎著。”
布庄后院里,“喝这个。”林傢伙计端来冒热气的杂粮粥,王氏却不敢接。
“当家的…”王氏刚开口,眼泪就砸进粥碗,溅起圈圈油。
林永年忽然扯开布庄后门的帘。
夕阳泼进来,照亮整墙醃菜罈子,每个底款都烧著“晋昌”的硃砂印。
最顶上的龙凤坛里,新启封的酱菜正泛著琥珀光。
“当年您烧的醃菜罈,在口外换了二十张羔子皮。”林永年拍著坛身,“三年前腊月二十三,您顶著冒烟雪送来这批货,说绝误不了年关醃菜。”他舀起勺酱汁淋在粥里,“今儿这顿饭,我欠了三年。”
栓子突然狼吞虎咽,喉结滚动得像要挣破皮。
女娃吮著粥勺的笑涡——这是他三个月来头回见孩子笑。
赵守仁捧著粥碗的手忽然剧颤。
滚烫的碗底烙著他掌心老茧,那疼比刮陶坯时还钻心。
“俺们村...”赵守仁捧著热粥,喉头哽得说不出话,“开春到现在没见著雨星子,河床裂得能掉进牛犊,王大户家的深井都见了底,更別说俺们这些小窑...”
林永年对著天空眯起眼:“赵师傅往后怎么打算?总不能在城里摆一辈子地摊。”
赵守仁喉头动了动:“想著先补全这批夜壶,换点粮...”,他有点不好意思,按现在旱灾的情况,粮食只会越来越贵,真靠摆地摊养活不了自己一家人。
“跟我回村吧。”林永年说:“我那儿缺个掌窑的,全家的吃住我包了,月俸八块现洋。”
林永年往灰堆里埋进三个红薯:“不瞒您说,村里正修新式水渠,要烧一十九万个陶管。”
“赵师傅烧陶的祖传手艺,可是全府城都知道。”他忽然压低声音,“孙秀才在村里等著呢,说要搞什么...陶土水泥?”
“八块银元...”赵守仁脑子里飞快算著帐,耳畔嗡鸣,眼前闪过老家龟裂的窑口。
林永年忽然解开钱串子,八枚银元叮叮噹噹落进染缸:“预付一月工钱!您家栓子跟著学记帐,管三顿饭。”
王氏盯著晾晒的靛蓝布匹直发愣,林永年家的染坊正飘出艾草味,跟她老家防虫蛀陶器的土方一个样。
布庄外传来粮店伙计的嗤笑:“又是个骗善心的!”林永年抓起一根木棒就扔出门去。
木棒砸在粮店门板上,惊飞了檐下啄食的麻雀。粮店伙计缩脖啐了口:“装什么善人!”
粮店伙计訕訕关了门板。
林永年把银元拍进赵守仁掌心:“老赵,明儿咱就烧他个满窑彩!”
赵守仁摸著银元上的鹰徽,忽然想起宣统年给巡抚烧寿礼,那对龙凤瓶换的赏银也烙著鹰。
只是当年银元买的是酒肉,如今这十块亮鋥鋥的,买的是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