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断桥的生死逃亡后,林苔一路跌撞著奔至海岸边缘。拂晓的天空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下,荒野一片死寂。远处的大海与晦暗的天幕连成一线,地平线仿佛浸染著一层铁灰色的微光。他很快找到一座废弃车站的残骸,猜测这里曾是连接內陆与港口的交通枢纽。站台铁轨早已锈蚀扭曲,大半塌陷进沙土里,一块断掉的站牌横躺在碎石间,上面的地名早已模糊难辨。林苔推开半扇歪斜的铁门,拖著疲惫的身躯躲进站內角落。鼻端扑来一阵潮湿腐霉的气息,夹杂著海水与铁锈的咸腥味,让他不由皱了皱眉。透过锈蚀的门缝,他隱约望见远处断桥方向仍有黑烟裊裊升起,在灰暗的天幕下分外醒目。林苔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从劫后余生的震颤中平復下来。
確认周围一时没有危险后,他再也支撑不住,背靠墙壁缓缓坐下。破碎的窗框投进清冷的晨光,空荡荡的候车大厅里一切蒙尘。几排残缺的长椅横倒在地,角落堆积著风吹进来的沙土与枯叶。墙上斑驳破损的时刻表早已看不清字跡,只剩锈蚀的铁架孤零零掛著。扬起的浮尘在晨光中清晰可见,缓缓飘舞。林苔这才感到浑身伤痛如潮水般袭来:肩头和膝盖的擦伤火辣辣地痛,腹部绷带下的伤口也在不断渗出黏腻的血跡。他从老者送的药瓶里倒出些消毒液洒在伤口周围,剧痛令他倒吸一口冷气,却咬牙忍住没喊出声。对於他而言,这点疼痛不过是在提醒他自己仍然活著。简单处理后,他用纱布重新紧扎伤口,终於將血止住了一些。
短暂的剧痛过后,极度的疲惫感席捲而来,他只觉四肢如灌了铅般沉重,连眼皮都几乎抬不起来。林苔强迫自己保持清醒——现在还不能休息太久。他脑海中浮现出妹妹苍白虚弱的身影,无论如何也不能在这里倒下。自由港的接应船或许很快就会靠岸,而巡防队兴许也会循著爆炸声搜查过来。他必须抓紧时间恢復体力。林苔从背包里取出先前换来的净水,小心地抿了一口滋润乾渴的喉咙,再掏出最后一条风乾肉乾慢慢咀嚼。食物虽然又硬又干,难以下咽,但仍为他补充了些许能量。
林苔侧耳倾听,试图捕捉来自海岸方向的任何动静。然而,除了呼啸的风声与海浪拍击岸边的迴响,四下依旧死寂。没有汽笛的鸣响,也无引擎的轰鸣。他的心一点点下沉,指甲抠进掌心。难道他错过了接应的时机,抑或那艘船根本尚未来临?这个念头令林苔如坠冰窟。他仿佛已经看到,如果错过唯一的离开机会,自己將永远被困在这片死地,他之前拼尽一切的努力——乃至妹妹最后的希望——都將化为泡影。林苔低头看了一眼不知何时已转移至胸口的那颗种子,不经陷入绝望。就在绝望如潮水般涌上心头的剎那,林苔只觉胸口的那颗种子猛然一烫,一股异样的震动顺著血脉攀上他的神经。没有任何徵兆,一阵刺耳的嗡鸣在他脑海深处炸开,仿佛无形的电流在他脑中激盪。他瞳孔猛缩,双手本能地抓向头部——一阵剧痛剎那间吞没了他的意识。
那疼痛无法形容,像炽热的火星在脑海中四处蔓延,又像有无数根烧红的针狠狠刺进他的头颅。林苔踉蹌著后退几步,视线变得模糊,四周的世界如同被扭曲的镜头拉长拉扯。他听不到任何外界的声音,只剩尖锐的嗡嗡声在耳膜深处轰鸣不休。身体的重量仿佛突然加倍,他跪倒在地,指尖抓挠著地面,粗糙的地面摩擦得指甲劈裂,鲜血顺著指缝渗出,他却浑然不觉。想要发出声音却只能喉咙沙哑地低吟。脑海中烧灼般的剧痛令他几乎昏厥,但这仅仅是开始——剧痛之中,更多混乱而破碎的画面如洪水般决堤涌来。
刺耳的警报声尖啸著,刺眼的白炽灯光在头顶摇晃个不停。空气中充斥著焦灼的气息与刺鼻的药水味,远处隱约传来一声闷雷般的巨响,脚下的地面也跟著轻微颤抖。身边传来嘈杂的脚步和惊呼,有人猛地撞过林苔的肩膀,跌跌撞撞地跑过狭窄的过道。有人绝望地喊著:“快跑!”
林苔胸口剧烈起伏,他的意识如同坠入了一场噩梦。眼前的一切飞速闪现又泯灭:一瞬间他仿佛置身於某个陌生的房间,下一瞬却又回到了黑暗的痛楚中。一阵乾呕涌上喉头,他喘息著,意识在现实与幻觉间挣扎漂浮。然而,那些画面並未停止,反而愈发清晰,如破碎的镜片在他脑海中不断拼接又碎裂。
“仪表……失灵了——”一个慌乱的声音在耳边炸响,语调因恐惧而扭曲。林苔环顾四周,发现自己站在一间实验室中央,四壁的合金墙面上映出摇曳的红色警报灯光。不远处几名身穿实验服的人影正爭先恐后地朝房间出口方向狂奔,其中一人踉蹌跌倒,隨即爬起继续夺路而逃。另一个人回头张望时,林苔看见他脸上写满了绝望和恐惧。刺耳的警报声伴隨著红光一同闪烁,每一下都狠狠敲击著神经。林苔的心臟快要从胸口跳出,恐惧如冰水般沿脊椎浇下,冻住了四肢。有人影从林苔身旁飞奔而过,撞得林苔踉蹌两步。空气灼热而沉闷,每一口呼吸都像火灼一般疼痛。
现实中的林苔双目紧闭,冷汗顺著额角大滴滑落。他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抓在地面的手微微颤抖。一阵冰冷的恐惧顺著脊椎爬上来,与那炽热的疼痛混杂成难以言喻的煎熬。他分不清自己是在这里,还是被拉回了某个早已遗忘的过往。体內的源植种子仿佛在共鸣一般剧烈脉动,每一次跳动都引发一阵新的刺痛,將更多破碎的影像击打进他的脑海,仿佛要將他的神经生生撕裂。
脚下的地板猛烈震动,墙壁像纸张般摇晃。林苔踉蹌著扶住一张控制台,映入眼帘的是屏幕上一串失控的数值在狂跳不止,从绿色一路飆升越过刺目的红色警戒线。角落处警示灯狂闪,发出尖利的蜂鸣。一个白大褂研究员衝到控制台另一侧,脸色惨白,声音因惊恐而嘶哑地喊道:“源植失控了!快——”他一边疯狂地拍打控制台上的紧急停机按钮,声嘶力竭地吼道:“电源断开!立即——”话音未落,一声轰然巨响炸裂了耳膜,整个房间猛地一震。
那巨响仿佛超新星爆发般撕裂了现实。林苔在现实中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喊,似乎是从胸腔深处被硬生生挤压出来的。但很快,他的声音就湮没在无形的风暴里——耳边仿佛有狂风怒號,压迫著他的鼓膜。眼前白光炸裂,將他的意识完全淹没,一道道扭曲的幻影在明灭的光线中划过。
时间在此刻放慢了脚步。空气似乎被瞬间抽空,林苔仿佛置身无声的真空。剎那之后,巨大的衝击波裹挟著炽热气流掀翻了一切。林苔被震盪拋离地面,整个人在空中失去控制。实验台、玻璃器皿、金属碎片混杂著火,在剧烈的气流中翻滚乱舞。剎那间,四周的灯光尽数熄灭,只剩刺目的白光撕裂视野。世界没有了声音,只剩尖锐的静默。身体仿佛坠入无底的深渊——冰冷的、寂静的深渊。
“啊——!”现实中的林苔仰头髮出痛苦的吼叫。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像一只受伤的野兽。在这声喊的余波中,更凌乱的画面碎片猛然闯入他的脑海:
实验室中央的玻璃舱內,一株扭曲的植物样本疯狂地生长膨胀。粗大的藤蔓撞击舱壁,厚厚的玻璃在重击下龟裂出蛛网般的裂纹,发出令人心悸的咔嚓声。“快控制住它!”有人嘶声大喊。但话音刚落,一截断裂的管线喷射出炽白的电弧。火四溅中,那植物的枝条像狂乱的蟒蛇抽打著舱壁,扭曲成狰狞的黑色剪影扑向四方。
“温度超標!能量场——能量场崩溃了!”有人声嘶力竭地尖叫,尾音被一阵更加剧烈的爆炸吞没。剎那间,火光吞噬了一切。林苔感觉身体被炽热的气浪狠狠推撞,眼前的画面碎裂成大片刺痛的亮斑,神智在剧痛中猛然中断。
林苔猛然睁开眼,又立刻因为刺痛而闭上。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睁眼了,因为无论眼皮开闔,所见皆是一片血红与惨白交织的混沌。鼻间充斥著烧焦的气味,那不知是幻觉残留的气息,还是真实渗出的血腥。他感觉一股温热顺著鼻腔淌下,与口中铁锈般的甜腥混杂在一起。林苔茫然地伸手一摸,指腹抹过的皮肤湿润滑腻,再拿到眼前时已是触目惊心的红。他忍不住低声咳嗽,鲜红的液体从唇边滴落,胸膛急剧起伏,整个人蜷缩成一团。
现实与幻觉的界限在此刻变得模糊不清。他还能感觉到冰冷的地面贴著自己的身体,四肢却仿佛不属於自己一般麻木沉重。耳边除了自己急促的心跳和呼吸,似乎又混杂著別的声音——那些迴响在记忆深处的哭喊与怒吼,尚未完全散去,刚才那声“能量场崩溃了”的绝望嘶喊仿佛仍在他耳边嗡鸣不止。
林苔在地上艰难地翻过身,指尖像溺水般抓紧身下冰冷的实体来寻求一丝真实感。他一点点挪动身体,让背部倚靠上身后的墙壁,这才发现自己浑身都在发抖,仿佛刚被从冰水中捞起。他尝试著睁开眼,这一次终於看清了眼前的一角现实:昏暗的光线下,周遭的一切依然如常,模糊的环境轮廓没有任何异样的改变。他仍然在原地,四下里一片死寂,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梦魘。只有地面上几点尚未乾涸的血跡清晰可见——那是他方才咳出的血滴。胸口处的钝痛和脑海中的嗡鸣也在提醒著他,刚刚经歷的那一切是如此真实。
刚才的一切究竟是什么?幻觉?还是被遗忘的……记忆?林苔怔怔地想著。那些场景他明明不记得经歷过,却又鲜明如眼前发生,仿佛刻印在灵魂深处的烙印。他的呼吸逐渐平稳下来,可身体仍止不住地轻颤。似真似幻的画面仍残留在脑海边缘,每当他闭上眼,就仿佛还能看见撕裂的火光,听到尖利的惨叫。林苔用力摇了摇头,想把那些残影甩出脑海。然而,当他抬手摸上自己的面颊时,才发现泪水早已湿透了脸庞。他却不知道自己为何哭泣——是因为剧痛,还是因为看到了那些他不愿面对的真相?
片刻之后,林苔挣扎著支撑起上半身,胸口仍有细微的灼痛在隱隱作响。他深吸了一口气,颤抖的肺叶仿佛还能嗅到烧焦的气息。一阵眩晕几乎將他击倒,他赶忙伸手扶住墙壁,勉强站直身子,擦去脸上的冷汗与泪水,呼出一口长长的浊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原本迷茫的眼神渐渐燃起了坚定的光芒。无论方才那剧痛与幻象意味著什么,他都別无选择——只能继续前进,去寻找答案。这未知的真相在前方等待著他,从这一刻开始,有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
胸腔內,那枚源植种子仍在微微搏动著,仿佛某种无声的低语在等待他去解读。林苔咬紧牙关,將心底的迷惑与恐惧强行压下,迈出了颤抖却坚定的一步。他没有回头,再破碎的幻影也无法阻止他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