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姑娘,您准备准备,咱们要靠岸了。”
听到老船夫的召唤,苏萤紧了紧身上的旧斗篷,挽著包袱,走出船舱。
忽觉面上有些疼,她伸手一探,竟是细细小小的雪粒子,夹杂著冰,打在脸上。
江南天暖雪少,她幼时曾见过一回雪,只记得那雪娇弱得像闺中娇养的千金,细细白白,落地便化,极是金贵。
原以为京城的雪不过是大一些,没曾想竟是如小小石子一般,带著股狠劲,似乎不太欢迎她这位投亲之女的到来。
不久后,船便停在了渡口。
她踏著木板,走上一级级铺著薄雪的石阶,没走几步,脚上的软底绣鞋便湿透了,里袜贴著脚,又湿又冻。
临行前,外祖母担心她初到京城,受不住寒气。特意又多缝了一层鞋面,没曾想,却还是没能护著暖,她不由得暗嘆了一口气。
这个时节,若不是急事或是公事,寻常人家等閒不会上京。渡口人稀,只有几名挑夫来来往往。苏萤上了岸后,稍稍一望,便瞧见了停在街角处的一辆半旧马车。
一名老僕立於马车一侧,正抖落著帽上的雪,可见也是才到。
见她走近,老僕问道:“姑娘,可是乐清容家来的?”
容家是她的外祖家,她此番进京投靠之人,便是杜府寡居多年的二夫人——她的亲姨母容若兰。
苏萤外祖容安礼,曾任翰林院侍讲,当年因在朝堂直諫权臣,被罢官免职,遂举家返乡。如今,外祖在雁盪山脚下,传道授业已廿十余载,门下学生有若干在朝为官,老人家虽无官身,但依旧在江南士林中享有清誉。
正因如此,当继母林氏企图將她许配给乐清富商做继室之时,她便悄悄托丫鬟传信。之后,外祖母借著容家尚存的微势,施压於父亲苏建荣,才得以“京城姨母对她颇为思念”为由,將她“借”了出来。
“杜府是大夫人当家,你姨母寡居多年,早已不问府中之事。这次为著你,特地央了老夫人和大夫人。你到了那边,要多忍让些,莫叫你姨母为难。你外祖也给京城的几位旧门生去了信。咱们哪,不求找个富贵人家,只求寻个明事理的,否则,”
外祖母的后半句话,终究还是没说出口,但是苏萤却听懂了,若是在京城没相看上,回去乐清便真由不得她了。
马车軲轆吱吱呀呀地撵著薄雪,经过闹市,穿过街巷,终於到了姨母所在的杜府。
马车刚停,便听到车外有人在问:“苏姑娘可是到了?”
苏萤听声,便立刻撩起车帘,自行下车。
只见一僕妇,穿著颇为讲究,一身藏青色绸缎袄子配同色暗裙,双手腕上带著一副赤金小口手鐲,看人的眼神也带著分寸,一时之间竟让人分不清是主还是仆。
苏萤上前,施了半礼,道了声:“嬤嬤好!”
只见那僕妇身子未动,嘴上却哎呀呀地推拒道:“使不得,使不得,怎能让姑娘给老婆子我行礼呢?”
苏萤心里暗自鬆了口气,看来自己是猜对並做对了。
马车是在角门停下的。显然,杜府只把她当成了无关紧要的外姓远亲。虽然这僕妇穿著打扮不俗,可到底是在角门候著她多时。可见,她应是当家主母身边颇有头脸的嬤嬤,故而她喊了声嬤嬤,还行了半礼,以示敬重。
“苏姑娘好,老婆子我是大太太身边伺候的。家里那口子名唤杜顺,原是老爷身边的小廝,如今管著前院些许杂事。姑娘看得起,唤我一声李嬤嬤便可。太太让我给您带话,姑娘一路辛苦,太太就不扰您与二太太姨甥俩见面了。待明日,您歇息好了,再见便是。”
李嬤嬤眉眼带笑,说话客客气气,一句话乍听上去,让人颇觉得大夫人极是替人著想。可仔细一品,便咂摸出些被慢待的味道来。
“请嬤嬤代苏萤给大太太道谢,多谢太太体恤,苏萤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待好好收拾乾净,明日再拜见太太和老太太。
说著便又行了个礼,只是这礼与方才的不同。她双膝微屈,拢袖欠身,面朝李嬤嬤正正经经行了一个全礼。
李嬤嬤偏了偏身,待苏萤行完礼后,客气道:“姑娘的心意,老婆子我一定带到。”
谁知这一幕,恰被刚回府的杜府独子杜衡看了个正著。
昨夜,几位同年设文会,品读旧卷、评策论文,直至三更。因雪夜灯暗,眾人索性留宿主家。故杜衡才於清晨踏雪而归,方穿过影壁,便在外院远远瞧见,角门偏道处,一名身披青色斗篷的女子,正朝著母亲身边的李嬤嬤恭恭敬敬地行礼。
角门为一府次门,向来是僕从或货物的出入之处。家中若是有客,从来只走正门,以示敬重。这女子打扮实在不似个在角门进出之人,可她居然朝著李嬤嬤施以全礼。杜衡微微皱眉,只觉得倒反天罡,不合礼数。
於是,他微微一滯,转头问向身后的小廝:“她是谁?”
这小廝名唤清泉,是杜衡自幼使唤的书童。
昨日清泉便跟著公子进出,府里发生什么,他怎会知晓?公子这不明不白的一句问,反倒把他给问懵了。好在他生性机敏,顺著公子远眺之处望去,方才明了,公子口中的她指的是角门那边的陌生女子。於是他机灵地跑去门房,不消几息的功夫,便带了回话:“说是二太太老家的外甥女,来咱府上借住的。”
二婶的外甥女,来借住的?
杜衡一怔,再次望去,角门偏道內,却早已空无一人。
他便作罢,昨日彻夜未归,还是儘快回房梳洗,早些去向祖母、母亲请安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