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拦住他,必须拦住他!”
郑泌昌一拍大案,决定道。
只是当命令传达过去,海瑞会不会已经炸了大坝?
郑泌昌很想將何茂才喊来,授权他去保护大坝。
可一想到他被海瑞懟得脸红脖子粗,立马放过了他。
脑袋里快速过了一遍,竟然没有一个合適的人选。
手中没有得力干將,关键时刻確实被动。
不对,郑泌昌睁开眼,看向八岁次子。
“安儿,我全权授权你,你可敢保下新安江大坝?”
郑泌昌刚说完,他就后悔了。
这事儿,就是派缩头缩尾的高翰文去,也比郑兆安要强。
此事做成了,一俊遮百丑,倒也说得过去。
一旦不可挽回,郑兆安的前途,很可能就毁了。
但郑兆安那么相信泄洪道,郑泌昌也愿意相信他。
水坝模擬实验,每次回想,都余味悠长。
“必须保下它,改稻为桑的核心,便是新安江大坝!”
郑兆安愿意,接下这份差事。
郑泌昌立马挥毫泼墨,写了授权书,连盖三个大印。
没错,何茂才一大早就大声嚷嚷,言说今日无事。
隨后附耳郑泌昌,悄悄地说,要去放鬆休息。
结果他刚走,一连串公文,就如同雪般纷至沓来。
郑泌昌派人追上去,却找不到何茂才的身影了。
作为老刑名,反追踪能力超强。
几个闪身,切换数次轿子,谁知道哪个轿子中坐著的是他?
若是换郑兆安过来,看一看轿夫吃力程度,是能看出一二的。
算了,这事,有他添乱,没他还清静一些。
郑兆安得了授权,坐在陈教头身前,共乘快马,向著建德赶去。
自杭州出发,前往建德,距离不到四百里。
可最快的速度,也需要两天半。
在郑兆安等人接到信息的时候,雨水已经下了数日。
待他赶到,至少过了五日。
五天的时间,能发生的事情太多了。
別说五日,就算乘坐高铁也要半个多小时。
半个小时,以洪水的速度,都能將一二层楼房淹没了。
一路上,两人焦急,除了日夜兼程,其他什么也做不了。
清明水患刚过,海瑞办事认真仔细。
拿著数十年未动的黄册,近乎再造黄册。
每一个人口,他都要亲自面见核验。
鱼鳞图册也是相同的標准,他是每一块田地都要走到,亲自丈量。
这可苦了田有禄和下面的官吏们,他们只能硬著头皮,跟在海瑞身后。
洪灾过后,往往会发生瘟疫。
省里的储备和关怀到位,零星出现了一些,已经被扑灭了。
被洪水淹没,暂时无法通过的地方,他就挽起裤脚,涉水通过。
身后一眾差役见此,只能无奈跟著。
田有禄全程跟著,一圈走下来,人都要瘦脱相了。
然而,这两项工作刚完成,端午又开始下雨。
海瑞沿著新安江河堤走过,看到了施工中的大坝。
这让他发出了,与郑泌昌一致的疑惑。
洪水来了,疏浚拓宽河道都来不及,为何要建坝拦水?
看到一排排水车,水流衝击水车,带动铁轴旋转,然后延伸到下游织厂。
如此一来,他知道原因了。
为了给织机提供动力,简直是把淳安、建德百姓的性命当儿戏!
於是,他立即上奏,要求炸毁大坝,疏通河道!
也就是说,刚下雨,海瑞就上书了。
严州知府周望,南直隶太仓人。
接到海瑞的奏疏,正在喝小酒,调教崑曲小妾。
这个大坝,是省里定下来的,宫里负责监造。
岂是一个知县,说炸就炸的?
海瑞素有直名,且一到任就认真干活,没有给他带来什么麻烦。
本以为是一个老黄牛,没想到一个黄牛猛衝,牛角就撞到了周望的腰上。
周望丟下小妾,赶往大坝,要阻拦他。
在他之前,大坝施工的诸多负责人,已经与海瑞接上火了。
首先阻拦海瑞的,是守卫大坝的兵丁。
青袍官员,胸前是鸂鶒。
见惯了鷺鷥和白鷳,倒是有些看不起这七品的知县了。
“哪来的,叫什么,登记了没有,施工重地,閒人免进。”
兵丁长枪放倒,枪尖对准海瑞,呵斥道。
“哎哟哎哟,诸位军爷,这是我家大老爷,淳安海知县。”
田有禄赶紧上前行礼,解释情况。
“这里是修坝重地,没有上面的同意,不可进入。”
兵丁上下打量田有禄,对他有些印象。
修坝所需的一些木料石料是从淳安运过来的,田有禄负责过几次押运,有过数面之缘。
至於什么海知县,听都没听过。
且小小知县,兵丁们也不放在眼里。
他们归千户管,又不归知县管。
“这,军爷,通融一下,我家大老爷想找修坝负责人谈一谈。”
田有禄伸向袖口,准备通融一下。
没想到却被海瑞一声“慢著”,打断了两者的交易。
“你是哪个卫所的兵丁?”
海瑞波开田有禄,笔挺地看向手持长枪的兵丁。
“嘿!”
兵丁被打断了创收,心情不爽,没有搭理海瑞。
“回话!”
海瑞被无视,压著怒火,喝道。
“小的隶属臬司衙门,不属於卫所。”
兵丁被海瑞气势震慑到了,嘟囔道。
大明军士有三套系统管理,各司其职。
一套是卫所制,俞大猷、戚继光属於这个系统之中。
世袭军户,终生服役。
管理卫所的武官,大多也是世袭而来。
除了作战任务外,其主要职能是屯田。
另一套则是文官管理的兵备道,归按察使司,也就是臬司衙门管理。
这套系统中的兵丁,主要职责是维护治安,协同作战。
而阻拦海瑞的兵丁,便是负责治安,防止有人在大坝工地生乱。
从职责来说,兵丁阻拦海瑞,毫无问题。
因为海瑞这次来,可不是生乱那么简单,而是要炸了大坝。
第三套是战时系统,主要是总督或巡抚的权力,会在这个时候膨胀到最大。
为了补充以上二者的缺损,还可以临时招募新兵。
这也是戚继光能招募新兵,创立戚家军的法理依据。
“我现在正式回答你,我是淳安知县海瑞,兼新安江河道监修,速去稟告你家大人。”
海瑞朗声道。
兵丁们面面相覷,不知该如何处理。
“还不去!”
海瑞高声道。
兵丁们派出一个人,进入大坝施工工地上。
可怜的傢伙,他怎么找嘛,顶头上司一直不在,不知道跑哪儿喝酒去了。
没办法,他只能找到唯一在现场的官员:建德知县王用汲。
建德也遭了水灾,但各方面应对都得当。
王用汲便来到了,新安江大堤修筑工程的核心:新安江大坝。
刚到大坝,王用汲是反对这个项目的。
他的观点和海瑞一致,河道怎么可以建立大坝堵塞起来呢。
应该想办法疏浚河道,让洪水快速通过。
大禹的父亲鯀治水,使用“堙法”,即堵塞,筑堤拦洪。
大禹治水,改用“导法”,即疏导,开渠引流。
父子对比,正確错误范例,截然想法的做法,就是在告诫后人,如何治水。
这么经典的案例,造就了多少人堵不如疏的思想惯性。
可他被带到展览室,看了大坝作用模擬。
得知大坝能控制洪水,態度立马转变,改为坚定支持建造大坝。
临时搭建的茅草屋外,兵丁求见,王用汲正在批改县內事物。
“何事?”
王用汲头也不抬,询问道。
这些臬司衙门的兵丁,各个刺头,难以管教。
大概率是出了殴斗事件,让他来评理。
“淳安知县海大人求见。”
兵丁如实稟告。
“请,快请!”
听到海瑞的名字,王用汲非常开心。
自省里一別,这都过去了一月有余。
王用汲对海瑞当时的表现,非常钦佩。
兵丁离去,王用汲快速將手头的文件写完。
整理青袍,来到茅草屋外,等待海瑞到来。
端午雨时有时无,此刻,为了让两人相见,太阳都出来了。
“刚峰兄!”
王用汲踏著泥泞,丝毫不觉泥泞,迎出老远,开心道。
“润莲兄?”
海瑞意外,但转念一想,王用汲在这里,又合乎情理。
此处位於建德,王用汲作为建德知县,確实有可能出现在这里。
“来来来,进屋进屋!”
王用汲在前面引路,两人不顾路上泥泞,一起走到王用汲的临时办公场所。
“润莲兄,斯是陋室。”
海瑞环顾一圈,出了一副桌椅,一张草床,空空如也。
“能有遮风挡雨的地方,还苛求什么呢?”
王用汲不在意,两人迅速攀谈起来,聊起自省里分別,各自所做之事。
两人像是心有灵犀,海瑞在清查黄册和鱼鳞图册,王用汲也这么干。
海瑞在日夜巡查大堤,王用汲也这么干。
閒聊一阵,海瑞將话题引到大坝上。
“他们为了织绸,修筑大坝,枉顾百姓性命,罪不容恕。”
海瑞气氛道。
“刚峰兄,吃饭了么,我们先去吃饭,吃了饭,我再带你看一样东西!”
王用汲看著海瑞的模样,完全能想像自己当时的模样。
王用汲命差役打来饭食,粗糲的粮食,配了几根咸菜。
好在这是新安江,渔获眾多,王用汲还能喝到一碗鱼头汤。
吃过午饭,王用汲拉著海瑞,来到了另一间茅草屋。
相比郑兆康製作的泥巴版微缩模型,这里用木头雕刻了一个更加精致的模型。
“这是何意?”
海瑞不解。
但王用汲笑而不语,而是边演示,边解释。
看著海瑞惊愕的样子,王用汲反而笑而不语。
那个时候的自己,估计也是这个样子。
这个模型,对海瑞的衝击,不啻於让他怀疑先贤之言。
王用汲见海瑞愣住,眼神涣散,便让他单独留在这里。
海瑞陷入了巨大的自我怀疑,我学的都是错的么,圣人之言都是错的么?
王用汲也不知道该怎么劝说,事实胜於雄辩。
或许,给他足够的思索空间与时间,这是最好的选择吧。
时间一点点过去,三日不吃不喝,滴水未进,粒米未吃,海瑞的眼睛开始聚焦。
不对,这不对!
大坝还是要炸!
海瑞来到模型前,不是一瓢睡一瓢水地洒下来。
而是提起旁边的半桶水,一股脑儿全倒了下去。
就像是验证了他的想法一样,大坝阻拦,河水漫过河堤。
海瑞长舒一口气,圣贤没有欺骗他。
他踏著坚实的步伐,找到王用汲,同样的演示,加大了水量,不同的结果。
看这个结果,海瑞说出了那句话:
“这个大坝,还是要炸!”
“事关重大,还是请示一下知府大人和省里吧?”
王用汲动摇了,但他觉得,这不该是两个知县能做的决定。
“我已经上疏知府,省里也去了信,若是到了紧急时刻,那只能炸了大坝。”
海瑞明白了大坝的真正作用,平抑洪水,减小伤害。
可新安江大堤已经被清明雨泡了一遍,还有九处决堤。
现在的新安江,能阻挡多大的洪水,谁也没把握。
没把握,难道让刚刚脱离水灾的民眾,再被淹一次么?
为了杜绝这种情况,唯有炸堤泄洪。
两人等了一日,严州知府周望正在赶来的路上。
严州府设置在建德县,两府衙相距不过一顿饭的功夫。
可从建德出发,赶往大坝工地,往返时间约要一日。
端午雨导致道路泥泞,加之工地位於山区,严重拖慢了周望的前进速度。
待到他赶到大堤上,悄悄溜走喝酒的李千户也赶回来了。
一间稍大的茅草屋內,点著豆大的油灯。
风儿吹过,火焰摇晃,让每个人的身影摇摆起来。
新安江大堤工程,总抓是由杭州知府,现任是高翰文。
具体到每个河段,则有各个府的知府负责具体抓。
在严州府境內,最重要的工程莫过於新安江大坝,周望將王用汲派驻此处。
每一个县,知县掛帅,负责相应的河道。
故而海瑞不仅仅是淳安知县,更是河道监修。
落实到施工层面,有府工房典吏、水利巡检等等。
现场施工的人员,则有河泊所大使、闸官、里甲长。
真正干活的人,按照工种可分为石匠、木匠、夯土夫、竹作匠、测水先生等等。
如今,只要手下管著人,都聚集在这个屋子里。
看向唯一坐著的人:严州知府周望。
而站在他对面,针锋相对的,是海瑞。
在周望旁边,是无地自容的李千户。
当著所有人的面,海瑞斥责他,如此训斥三岁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