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浊浪斩蛟,天纲重张
漕运衙门正堂中。
李养正深知,此刻唯有戴罪立功方能保全官位。
他强压下心头惶恐,沉声喝令下人速备笔墨纸砚。
不过片刻,一方端砚已研出浓墨,狼毫笔尖蘸饱墨汁,悬在雪白宣纸之上。
李养正五指紧笔管,指节泛白,笔锋未落。
那支惯常批阅公文的紫毫笔,此刻竟似有千钧之重。
杨涟负手而立,冷眼旁观著李养正的购曙,
“李总督,快写吧。”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却像淬了冰的刀刃,每个字都精准剐在李养正紧绷的神经上。
李养正喉结剧烈滚动,额角沁出的冷汗顺著太阳穴滑落,在下頜处凝成摇摇欲坠的水珠。
“我这就写。”
这张薄如蝉翼的宣纸,此刻重若千钧。
每一个落墨的名字都將化作阎罗殿前的勾魂簿,笔锋所至,便是血溅三尺,
李养正甚至能听见自己太阳穴突突的跳动声。
明日之后,漕运衙门那些盘根错节的关係网,那些暗通款曲的同僚故旧,都將因他此刻的笔墨而人头落地。
更可怕的是,史笔如刀,后世史册上他李养正三字,怕是要与『卖友求荣”四字永远纠缠。
“李总督,莫非你是想要拖延时间?”
杨涟的声音陡然提高三分。
他再不敢迟疑,狼毫终於落下。
他每写下一个名字,喉结便滚动一次,仿佛吞咽著无形的刀刃。
当最后一个名字落笔,他额角已沁出细密汗珠,將宣纸双手奉上时,官袍袖口沾了未乾的墨跡。
杨涟接过名单,烛火映照下,那些名字如毒虫般在纸面上蠕动。
漕运总兵杨国栋、淮安知府孙毓、户部仓场侍郎周德兴每个名字背后都牵连著盘根错节的势力。
杨涟从袖中抽出硃笔,在“杨国栋”三字上画了个猩红的圈。
这是首要要对付的人。
另外.
这名单洋洋洒洒三十多个人,似乎太少了。
“李总督漏了清江浦闸官赵有德。”杨涟笔锋如刀,又添上几个名字。
“去年沉船案里私放白莲教香主的,不正是这位赵闸官的內弟?”
李养正瞳孔骤缩,赵有德是他安插在清江浦的亲信!
他偷杨涟神色,却见对方正用硃笔在“周德兴”旁標註“通贼铁证已获”六个小字,笔尖划破纸面的声响令他膝盖发软。
“还有漕帮淮安香主刘三刀。”
杨涟突然將硃笔重重戳在纸上,墨汁溅出如血点。
“此人三日前密会白莲教首时,曾口出谋逆之言?”
李养正闻言,扑通跪地,官帽滚落。
他这才惊觉,杨涟早布下天罗地网,自己那点心思在对方眼中如同儿戏。
但他还不死心。
李养正声音发颤,求情道:“杨大人明鑑,赵有德熟悉漕闸运作,刘三刀在漕帮素有威望,若能留他们戴罪立功—
杨涟冷笑一声,硃笔悬在名单上方未落:“李总督倒是会替人求情。”
“赵有德私纵白莲教逆贼,刘三刀更是密谋造反一一这等大罪,你竟敢说『可用”?”
笔尖条地刺向名单,在赵有德名字上划出猩红叉痕,墨汁淋漓如血:“清江浦的闸官,明日就会换成锦衣卫的人。”
什么人能留,什么人必杀,他掂量得清清楚楚。
那些还未恶贯满盈的,尚可给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如同李养正这般,虽涉贪腐却未沾人命,留著还能当个指认同党的活证。
但若连那些激起民愤、血债纍纍的豺狼都敢收用,他杨涟与那些包庇漕棍的囊虫有何区別?
运河两岸饿的冤魂在看著,被剋扣粮餉的漕工在等著,若今日对杨国栋之流网开一面,
明日史笔如刀,『黑恶势力保护伞”这七个字,怕是要永远钉在他杨涟的墓碑上!
见杨涟心意已决,李养正喉头滚动,终是颤声询问道:
“天使,名单上这些人可都要尽数缉拿?若需调兵,下官手底下的漕运標营尚有三千精兵,对淮安府地形了如指掌。”
“李总督倒是识趣。京营的精锐今夜就会接管四门,至於你的人,本官怎知不是蛇鼠一窝?”
李养正闻言,一时竟无言以对。
作为漕运总督,李养正魔下確实掌握著两支亲兵力量。
其一为標兵营,乃总督直属精锐,编制三千人马,由精选卫所军士与招募的悍卒混编而成,名义上专司护卫总督行辕、弹压漕运沿线叛乱。
然而这支亲兵实则鱼龙混杂。
卫所兵多是世袭军户,早已荒废操练;招募的所谓“精锐“中,更混跡著漕帮子弟、江湖游侠,乃至白莲教暗桩。
李养正心知肚明,这些乌合之眾镇压码头苦力尚可,若遇真刀真枪的廝杀,只怕顷刻便会作鸟兽散。
其二为漕標营,乃朝廷特设的漕运机动兵力,驻防淮安、徐州等漕运咽喉,额定五千之眾。
可惜这支劲旅早被漕运总兵官杨国栋把持,
此人虽顶著总兵头衔,实则是个只知剋扣军餉、倒卖漕粮的囊虫。
他任人唯亲,营中军官多是其姻亲故旧,士卒则尽数由其心腹从卫所溃兵、市井无赖中招募。
更可笑的是,杨国栋连最基本的兵书都未曾通读,每逢校阅便钱僱人顶替。
这两支號称八千的兵马,看似威风漂漂,实则外强中乾。
標兵营如掺沙的米,漕標营似生蛆的肉,想要倚仗他们成事,倒不如指望运河冬日不结冰!
李养正心中嘆气,只能转移话题。
“那天使可带足了兵丁过来?杨国栋手底下,可是有五千人马的。”
杨涟冷笑一声,说道:“莫说是五千人马,便是五万人马,今夜他也得死!”
“南京守备太监已调两千神机营在城外候著,还有孝陵卫两千,也已经整军待命,你即刻派人,將总督府大门的灯笼换成红色的。”
听著杨涟之语,李养正乾咽了一口唾沫。
陛下欲整顿漕运之心,可称坚定。
而杨涟,为此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漕运,或许真要被靖清了。
杨涟看向一脸震惊的李养正,再说道:“总督既想戴罪立功,今日就带著你的兵去漕帮总坛一-刘三刀的人头,本官要亲眼看著落地。”
这个清理门户的机会,杨涟给李养正。
若是连这件事都办不成...
我怎么知道你想要戴罪立功?
李养正闻言,当即俯首领命,可心中却如沸水翻腾,难以平静。
他偷眼警向杨涟,见他神色冷峻如铁,终究不敢直言,只得勘酌著试探道:
“这个差事,本督必不负陛下重託!只是他喉头滚动,声音愈发低哑。
“淮安虽为漕运中枢,可徐州、天津、通州等地亦有漕运衙门盘踞,若他们闻风而动,串联生乱,恐怕会有漕工民变等事发生。”
“李总督是怕他们狗急跳墙?”
杨涟指尖轻叩桌案,声音不疾不徐,却字字如钉。
“徐州漕运参將昨夜已被锦衣卫锁拿,天津仓场大使今晨投自尽,至於通州·“
“通州漕运同知勾结白莲教的罪证,三日前就已呈递御前,此刻他的人头,怕是已经掛在城门上了。”
“至於漕工民变?”
杨涟眸光森寒。
“南京户部已调拨百万石备用粮入仓,明日便在各码头张贴告示一一凡检举贪官污吏者,赏三年粮!若还有人敢煽动民变—.—.“
他猛地一拍桌案,震得烛台摇晃。
“城外两千神机营,两千孝陵卫,正愁无处试刀!”
李养正闻言,如坠冰窟。
他这才明白,朝廷此次整顿漕运,绝非小打小闹,而是铁了心要犁庭扫穴!
若他再敢迟疑,恐怕下一个掛在城门上的,便是他自己的脑袋!
“本督明白了!”
李养正声音发颤,但发颤中带了些许坚定。
“今日必取刘三刀首级,以证忠心!”
杨涟微微頜首,目光如炬,似已看透他心中所想。
“李总督,漕运若乱,自有朝廷担责;可若你办事不力—”
“那这责任,便只能由你的人头来担了。”
李养正浑身一抖,再不敢多言,只得深深拜伏,领命而去。
杨涟眼神闪烁,烛火在他眸中投下跳动的暗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