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9章 爹爹,胜手在棋盘外
张家府内。
今日沐休,张居正好不容易有机会喘上一口气,在后院园里头,摆下一桌棋来,将张允修给抓过来一同对弈。
倒不是他独独对这个幼子好,实在是各个儿子,都忙得不可开交。
长子张敬修沉迷于算学之中无法自拔,成日嘴巴里便是讲得什么“系统性数据采集”“标准化计量”“风险评估”“线性规划”之类的话语。
次子张懋修好上一点,在西山书院教书育人,也算是个正事,可根据张居正的了解,因为被张允修“蛊惑”的原因,次子如今正在成日里研究什么化学、火药之类的东西。
张居正本来是极其反对的,在他看起来那什么“化学”,跟炼丹师没什么区别。
可偏偏是这个化学,近来给大明研制出了改良版的火药,从南海戚继光传来的奏报来看,这火药可谓是威力惊人。
单单凭这一项,就让大明军力大增。
见到如此成效,即便张居正心里百般不愿意,却也没有什么反对的理由。
再说那三子张简修,此番前去江南,算是协助朝廷把控江南事宜。
三子张简修是最让张居正放心的,去了江南之后眼不见心不烦,只要这小子不惹出什么事端就成。
最后,张居正将目光投向了眼前的幼子张允修。
也不过大半年的时间,张允修的脸庞便显得成熟许多,原先稚嫩的圆脸,如今也开始棱角分明起来。
特别是他这身材,一路长高已然能跟自己平视了。
眼神看上去十分澄澈,可在张居正看起来,这人畜无害的眼神里头,更像是一个狡黠的小狐狸。
此时正值秋日,京城的天气却寒冷似冬日。
张居正已然穿起一身大氅,他随手拈起一枚棋子,指腹摩挲着,冰凉中带着温润的玉质。
稍稍思索一番,他便干脆落子,继续加入到棋盘东南角的厮杀之中。
“这棋盘上的厮杀,便如同江南一般。”
张居正将白子落在三三的位置,声音里头夹杂着秋风的萧瑟。
“看似是一块肥肉,实则处处暗藏杀机,若拼尽全力,似乎能够全盘吃下,可这此中种种,是否能对整盘棋局有所影响,还是要慎之又慎。
须知,当局者迷的道理。”
张允修执黑的手指微微一颤,看了一眼老爹,眼神里头似乎有些累了的感觉。
老登真就是无时无刻都要提一嘴政治。
秋风里,纷飞的树叶时不时落在张允修的身上,棋盘上也飘荡寄居了一些。
张居正看着低头思索的幼子,继续提醒着,犹如一个不断催促孩子读书的老父亲一般。
“且看这棋局,此处脱先,无异于放任了江南士族盘剥百姓,汝让出半子想求稳,以为是能稳住局面,另作他图,殊不知他们反倒得寸进尺地占更多便宜。”
说罢,他便抬手落子回到原先大盘的厮杀之中,悠悠然说道。
“国朝二百年来之积弊,正如这遍布棋子的棋盘,牵一发而动全身,搞些小动作,如何能盘活棋局?”
张允修却摇摇头说道:“爹爹,这改革犹如刀斧斩大龙,白龙盘根错节,防线可谓是固若金汤,照着寻常法子,如何能够得胜?不过是照着输棋的谱子走,最后只能投子认负。”
说完这句话,他猛地提起一颗黑子,拍在那天元之处,那位置孤悬中央,与四周棋势毫不相干。
“天元!”
张居正瞳孔骤缩,颇有些不可置信的样子。
“尔又在胡闹了,如何有走天元之理?”
可张允修只是抱着臂膀,脸上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微笑,笑得张居正心里头直发毛。
张居正明白这小子又有诡计,紧紧盯着棋局看起来,却发现这一步棋看似无礼,实则却暗合棋谱之中“倒脱靴”的变式。
简单来说便是,先送数子入局,待到对方提净吃子之后,再重新杀个回马枪。
不过,这一招向来阴柔诡谲,为人所不齿,更不要说在自诩仁义道德的士大夫群体之中了。
“此乃诡道也!”
张居正有些愠怒,将那棋子掐得指节发白,他眯起眼睛说道。
“尔这旁门左道,岂不是与那贪官污吏,囤货居奇之粮商一般无二?”
张允修则是笑着说道:“爹爹,这天底下何谓道理?拳头大才是最大的道理,败者就算是再正人君子,也依旧是败者。
只要目的达到了,过程如何真的很重要么?”
张居正脸色又有些发红,他将手边已经凉透的碧螺春一饮而尽,又重新落子说道。
“旁门左道终究成不了气候,老夫这一条大龙,看看你如何破局。”
张允修却怡然自得的样子,说实话,他脑袋里头存的那些数据,加之检索处理数据的能力,让他跟个后世的人工智能也没啥区别了。
其他的不说,你让一个古人跟人工智能比下棋,那无异于壮汉跟三岁孩童对垒。
不出半个时辰,经过一系列长考之后,张居正的棋局撑不住,屁股也同样撑不住了。
他豁然起身,却还是佯装自然的样子,不愿意去看这已然被杀得残破不堪的大龙。
“咳咳~”张居正面色古怪的扭了扭腰,显然老毛病又犯了,脸上却十分严肃地说道。“老夫乏了,今日一招不慎,竟中了汝之奸计,先行休息,明日老夫再来好好与你切磋。”
看起来还是有点不服输。
张允修却丝毫不给面子地说道:“爹爹如此着急做甚?这棋局还未收官,不差这一会儿了。”
张居正紧绷着脸:“今日天气寒冷,老夫身子实在是有些不适。”
张允修露出一口白牙说道:“找两个下人,将这盘棋搬到书房里头,西山的藕煤炉子好用的很,无烟还防走水,放在书房里头正合适。
这盘棋,孩儿看起来还有诸多能够说道的地方。”
张允修蹬鼻子上脸了,张居正气得吹胡子瞪眼,却拿对方没有办法,逼急了他也能找出点不同来。
张居正指着棋盘上的东南角说道:“此棋尔虽然赢了,可这东南局势却已然糜烂,与整盘棋而言,尔虽然是赢了,可这东南糜烂如何能够补救?”
棋局终究是棋局,与现实的差距还是很大的,特别是对各地的局势而言。
在棋盘之上,一开始每一处落子皆是重要的,重要性趋近于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