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我来。”
纳西婭的声音不高,却带著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修恩没有言语,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跟上了她的脚步。
他確实未曾料到,赫斯提亚秘仪会在这座看似寻常的渔港深处,竟还潜藏著这样一个据点。
然而念头稍转,又觉理所当然。
数百年前的秘仪会,曾是足以遮蔽天空的庞然大物,纵然如今荣光褪尽,余威犹在,那沉淀了漫长时光的残响,也足以支撑著它在这世界的角落里,无声地延续下去。
大祭司引领著他,穿过矗立著波塞冬无头神像的残破神殿。
那断裂的脖颈如同一个沉默而狰狞的伤口,投下令人不安的阴影。
越过神殿,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片被高墙与传说隔绝的巨大空地。
渔民们世代相传的敬畏,让这里早已成为生人勿近的禁地,仅仅是因为那尊断首的神像,便足以让胆怯的脚步声在数年间彻底消失。
空地中央,一座更为古旧的神庙孑然而立。时光的风霜侵蚀了它的外墙,彩绘剥落,石缝间蔓生著湿漉漉的青苔,空气里瀰漫著尘埃与海风咸腥混合的陈旧气息。
显然,它已被遗忘太久。
老嫗枯槁的手轻轻一招。
无声无息间,数道身著如夜黑袍的身影,如同从神庙立柱后的阴影里悄然析出的墨痕,悄无声息地浮现出来。
他们静立著,兜帽低垂,仿佛一群棲息在暗处的渡鸦。
“圣子,”老嫗纳西婭的声音乾涩却带著不容置疑的权威,“此地自有人打理。从今往后,这里便是你淬链己身的道场。你原居所一切照旧,並无妨碍。”
话音未落,黑袍下便骤然响起一片压抑的骚动。
那些潜藏在阴影里的秘仪会成员,再也无法维持静默。
“什么?!大祭司……圣火淬体,现在就让他……”一个声音因惊愕而拔高,又猛地压了下去,仿佛触碰了某种禁忌。
“那仪式……不是至少要修行一年,稳固心神之后才能尝试的吗?”另一个声音急切地插进来,带著难以置信的颤抖,“您看看他!这身板……怕是连祭坛的柴薪都不如,如何承受圣火焚身之痛?”
低语声如同黑暗角落滋生的苔蘚,迅速蔓延开来。
一双双藏在兜帽下的眼睛,投射出混杂著惊疑、审视,甚至一丝怜悯的目光,牢牢锁在修恩身上。
修恩没有去看那些议论纷纷的黑影。
他沉默地承受著那些刺人的视线,目光却缓缓扫过这片被高墙围拢的空地。这里確实不小,几乎抵得上一座小型神庙的规模。
更远处,他税务官的府邸在暮色中显露出一角轮廓,熟悉又遥远,仿佛两个割裂的世界。
“圣子,”纳西婭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也盖过了那些窃语,“时辰已至。引圣火淬链体魄,需谨记:莫要强求,若感不適,即刻退出。”
……
祭坛冰冷。
在纳西婭的引领下,修恩踏入秘仪所的核心。空旷,死寂。巨大的空间里只有脚步的回声在石壁间碰撞、消散。
“就是这里?”
修恩的声音在空阔中显得异常单薄。
他环顾四周,目光最终落在祭坛中央——那里,一束孤零零的火炬,在幽暗中静静燃烧著。
除此之外,別无他物。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芜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悄然漫过他的心底。
这里,就是他即將面对那所谓“圣火”的地方?只有这束火苗,和他自己。
“没错,就是这里。”
纳西婭枯槁的手指无声抬起。
嗡——
祭坛中央那束原本安静燃烧的火炬,仿佛瞬间被注入了狂暴的灵魂!
橘黄色的火舌猛地向上窜起,发出低沉的咆哮。炽烈的火焰如同拥有生命般疯狂蔓延、交织,眨眼间便构筑成一个巨大而凝实的半球形火罩,將整个祭坛核心区域彻底笼罩——宛如一只倒扣下来的、熊熊燃烧的熔金巨碗!
“嘶——”
祭坛边缘,那些沉默的黑影齐齐倒抽一口冷气,仿佛连周围的空气都被瞬间抽空。惊骇的低语在兜帽下难以抑制地蔓延:
“圣火……竟直接点燃在祭坛本体上?!大祭司她……”一个声音带著难以置信的颤抖。
“上一次见证此景,还是上代圣子……不,甚至更早!”另一个声音嘶哑地补充。
“这下完了……圣子大人他……”有人望著那翻滚扭曲、隔著老远都能灼痛皮肤的热浪,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的怜悯,“光是看著……我的灵魂都像要被烤焦了……他还要进去待多久?”
修恩的心臟,仿佛被那骤然爆发的火焰狠狠攥住,又猛地沉了下去。
他僵硬地抬起手,指尖先是茫然地指向自己苍白的脸,又颤巍巍地移向那片隔绝了视线的、翻腾著毁灭气息的纯白火海。
“我……进去?”
这一刻,关於“圣子”身份所带来的一切虚幻光环,连同那点仅存的侥倖,都在眼前这焚尽一切的烈焰面前灰飞烟灭。
他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尖叫:这真的是修炼?这他妈分明是焚尸炉!
“无妨。”纳西婭的声音平静得近乎冷酷,与眼前炼狱般的景象形成刺目的反差,“身为圣子,血脉自当亲近圣火,此为天赐之抗性。”
她枯瘦的手探入宽大的袖袍,再伸出时,指间已夹满了十数支细长水晶瓶,瓶中液体折射出妖异诡譎的斑斕光芒。
话音未落,她手腕一抖,那些色彩妖艷的魔药如同被无形之力牵引,精准地射入那橘黄火罩的核心!
轰!
仿佛投入了滚烫油锅的冷水,又像是点燃了无形的火药!
原本狂暴的橘黄烈焰猛地向內一缩,隨即爆发出刺眼欲盲的惨白光芒!
火焰的形態骤然改变,不再是奔腾的怒涛,而是化作无数道冰冷、妖异、仿佛能蚀骨焚魂的苍白火蛇,无声地舔舐著祭坛的每一寸空间。
那温度,非但没有降低,反而透出一种直刺灵魂深处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极寒酷热!
那妖异的苍白火焰,翻滚蒸腾,望之令人心悸。
然而,修恩身体深处沉睡的灵息,却在此刻骤然甦醒,如同无数细小的星辰被点燃,在血脉中发出炽热而急切的共鸣——它们在渴望那火焰!
几乎是被这源自本能的悸动所牵引,修恩一步踏入了那片惨白的光焰之中。
预想中焚身的剧痛並未降临。
相反,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回归生命源初般的暖流瞬间包裹了他。那看似能蚀骨焚魂的苍白火蛇,舔舐过皮肤,带来的竟是一种奇异的、深入骨髓的熨帖感。
纳西婭投入的魔药,此刻在圣火的催化下彻底挥发,浓郁的药力不再是刺鼻的异味,而是化作了瀰漫在炽热空气中的奇异芬芳,那是陈年松脂在烈日下融化的醇厚暖香,混杂著雨后橄欖林新叶的清新苦涩,丝丝缕缕,沁入心脾,带来一种近乎慵懒的鬆弛。
更令他惊异的是体內灵息的变化。
那些原本微弱如萤火的力量,在火焰与魔药的双重滋养下,正贪婪地汲取著能量,如同乾涸的河床迎来甘霖,以肉眼可感的速度,变得丰沛、活跃,缓缓地壮大起来。
“这就是……圣子的待遇吗?”
修恩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他太清楚魔药的价值了。
在阿卡迪亚,哪怕是最廉价、效用最微末的劣质魔药,也足以掏空一个普通渔民数月的积蓄,动輒数百数千枚闪亮的德拉马克。
而眼前这瞬间燃烧殆尽的十几瓶色泽诡艷的魔药,其价值恐怕足以堆砌成一座小山!这根本不是寻常人能够想像的挥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