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气半开玩笑半认真。

“今天过来手续都带齐了吧？”王家明没接茬，直接伸出手，目光落在刘大山的旧提包上。

刘大山不慌不忙地拉开提包拉链，取出一叠厚厚的文件，在茶几上码放得整整齐齐。

里面是盖著鲜红轧钢厂公章的计划確认单、介绍信、提货委託书……一样不落。

“都在这儿，王科长您过目！”张仲民拿起来以后，双手给递了过去。

“嘖，老刘，跟我还整这些虚头巴脑的，”王家明虽然这么说著，手上动作却一点不慢，接过文件，手指飞快地翻动，目光锐利地在关键的数字、日期和鲜红的公章上仔细扫过。

“嗯…数量、规格、到货时间节点…行，基本对得上。”

看完以后，又说了句，“你的条子，我还能不信？”

“公事要公办嘛。”刘大山说道。

这些事情弄完以后，王家明语速加快，指点道：“老刘，问题现在可不在计划单本身。”

“什么情况？”刘大山脸色一变，连忙问了起来。

“运输！这个月车皮紧张得邪乎，铁路局那边排期全满，计划兑现率低得嚇人！”

王佳明用钢笔点了点文件上热轧钢坯的字样。

“你们这批料最怕露天淋雨生锈，必须得用棚车！这个你心里得有本帐。”

“这我知道，老马那边是不是有加塞的？不然这些都是以前定好的事儿，怎么这个月就紧张了？”刘大山起身，不知道往他抽屉里塞了什么。

王家明这才说道：“拿到批条，赶紧去运输科攻关吧，不然等货到了站台，你那车皮能不能见著影儿都两说了，到时候锈蚀超標，规格再往下一降，那我这边也就说不好了。”

很多厂子都卡在运输这环，压车能把人逼疯！上个月三钢厂为了守车皮，在站台货场硬生生熬了三天三夜，眼都不敢合，生怕车皮被人半道截胡。

“哎哟！”刘大山想明白里面的关卡以后，脸上露出后怕和庆幸。

“得亏你提醒我了，不然我过两天再去找运输的，黄菜都凉了，这热轧坯非得让別人协调走了不可！”

“看出我这天气预报的作用来了吧？”王科长端起茶缸喝了一口。

“看出来了，太重要了。”刘大山连连点头，陪著笑，身体也向前凑了凑，声音压低了问道，“老王，老马那边最近…家里都挺好的？”

王家明放下茶缸，手指在桌面上敲了两下。

“老马啊…他家大闺女下个月办事，正愁弄不到点好木料打两件像样的家具呢。” 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刘大山一眼。

刘大山眼睛一亮，立刻接上：“巧了不是？我们厂工会仓库里好像还有点支援来的东北红松料，回头我问问管库的……”

两人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仓库那边管库的老孙头。”

王科长声音恢復了正常音量，说道，“那可是个认死理的老革命。他那边只要手续齐全，二话不说的立马办，手续差一丁点儿，天王老子来了也得在门口等著。”

他抬腕看了看手錶，意有所指，“今天算你们运气好，没在这儿乾耗半天。”

“得嘞，太感谢王大科长的提醒了。”

正事办妥，气氛稍缓。

王佳明还不准备放人走，閒聊似的问道：“老刘啊，你们厂里工人兄弟们这大热天的，伙食供应还能顶住不？炉前那活儿，可是真熬人吶。”

“唉，別提了。食堂定量就那点油水，兄弟们干的都是重体力活，肚子里没点油星打底，真是扛得艰难啊。”

刘大山指了指张仲民说道：“还好我这个小徒弟还有点子运道，採购时候对口公社的老乡体谅我们厂子困难，支援了点油水过来。”

改天给他送家里点东西的这种话就不用明说了，只要表示自己手里有，剩下的都心领神会了。

王家明脸上带著促狭的笑意，说：“我就说嘛，我看著这小张也是真不错，你这宝贝徒弟要是哪天想换师傅了，可得优先考虑考虑我这儿啊？我保管亏待不了他！”

这话半真半假，既是在夸张仲民，也是跟刘大山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活跃下气氛。

刘大山一听，作势要抬脚去踢张仲民，佯怒道：“听见没？王科长要挖墙脚了！你小子敢动心思试试？”

然后转头对著王家明，一副护犊子的表情。

“老王，你这可不地道啊！刚见面就惦记上我徒弟了？门儿都没有！这可是我们轧钢厂的好苗子！”

张仲民在一旁听著，脸上憋著笑，连声说：“不敢不敢！师傅您別听王科长开玩笑，王科长也是看在您的面子上，才这么说的。”

“瞧瞧，瞧瞧你师傅这觉悟，生怕我把你这『好徒弟拐跑嘍，行啦行啦，不开玩笑了，老刘，你这徒弟啊，好好带著，將来准有出息！”

玩笑点到即止。

刘大山这时候也带著点商量的口吻，说道：“对了老王，听说你们机修车间最近更新设备，换下来一批报废的旧轴承？堆著也是占地方，我们厂对口支援那几个公社搞农机维修，正缺这些玩意儿，缺口大得很，你看看能不能支援一下农业建设。”

“行了行了，老刘，你这弯儿绕的。”

他沉吟了一下，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工作笔记本，说道：“支援农业是正理儿，这没的说。这样吧，我跟设备科老赵提一嘴，按处理废旧物资支援农业生產的正规流程走。”

说著在本子上快速写了几行字，撕下一页递给刘大山，“至於能批多少，老刘，你也清楚，僧多粥少，各处都伸著手呢。我这老脸，最多能帮你们爭取两个三个的顶天了。”

刘大山心里明白，这已是老王看在老交情上能做的极限了。

他示意张仲民把纸条收好，说道：“我代表厂里和公社的老乡，先谢谢您了！”

“那今天就先这样？”

刘大山知趣地站起身，张仲民也跟著站起来，然后把两个凳子挪回原位。

“我们也得赶紧去马王爷那里闯闯关了。”

“行，去吧。跟老马好好说道说道。”王科长的语气带著点同情。

出了计划科的门，刘大山看著还在消化刚才信息的张仲民，语重心长的说道。

“瞧见了吧？在首钢这尊大佛跟前，咱们就是来求人的，再熟，也得按章办事，能提前半天拿到批条都是天大的人情。

规矩之外，怎么把路走宽，怎么互通点有无，解决点实际的难处，这就是本事。

现在，该去啃最难啃的骨头了，等到了运输科以后，让你好好体验一下，什么叫车皮就是生命线，什么叫三八式採购里最难熬的那两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