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隨手抓起一张揉皱的纸,上面龙飞凤舞地写著几句诗,墨跡半干,“若是那位神武皇帝的御酒够香醇,我便多写几个字,若是寡淡无味,那便休怪我李白笔下无情了。”
对他而言,所谓的治国策论,与一首好诗,一壶好酒並无本质区別。
皆是抒发胸中块垒而已。
天下大道,早已自在人心,何须皓首穷经去寻章摘句。
三日时光,在杜甫的宵衣旰食与李白的醉生梦死中,倏忽而过。
这一日,天色未明,晨钟尚未敲响。
整个长安城却已经醒来。
八百余名通过了层层选拔的学子,身著统一的青色襴衫,从四面八方匯聚而来,像一条条溪流,最终涌向那威严的玄武门。
他们的脸上,交织著紧张、期盼与压抑不住的兴奋。
有人面色苍白,步履虚浮,显然是彻夜未眠;也有人昂首挺胸,顾盼自雄,似乎已將状元之位视作囊中之物。
杜甫混在人群之中,心臟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著。
他能感受到身边每一个人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孤注一掷的气息。
这些人,是全天下读书人的精华,是这个帝国未来的希望。
“嘎——吱——”沉重无比的玄武门,在绞盘的转动下,缓缓开启。
那声音,歷史的车轮在碾过每个人的心头。
门內,是另一个世界。
冰冷而肃杀的气息扑面而来,让所有人的喧譁与骚动瞬间平息。
眼前是一片望不到边的巨大青石广场,平整如镜。
广场之上,数百张小小的案几与蒲团,已经整齐划一地摆开,如同沙场点兵,阵列森严。
每一张案几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静静地等待著它们的主人。
广场四周,身著明光鎧的禁军甲士手持长戟,如一尊尊雕塑般矗立,冰冷的铁甲在晨光熹微中反射著金属的寒芒。
他们的目光,没有温度,直视前方,眼前这八百学子不过是些微不足道的尘埃。
学子们被引著,按照考號,鱼贯而入,各自寻到自己的位置,正襟危坐。
没有人敢交头接耳,甚至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
仰头望去,是丹凤楼高耸的飞檐,是太极宫连绵的殿宇,是那象徵著至高无上皇权的金色琉璃瓦。
天威,是如此的具象,如此的沉重,压在每一个人的肩头,渗入每一个人的骨髓。
在这片巨大的寂静中,时间凝固了。
直到一个高亢而尖锐的声音划破长空:“陛下驾到——!”
广场尽头的丹凤楼上,一道身影缓缓出现。
李璘身著一袭玄色龙袍,没有繁复的仪仗,没有前呼后拥的侍从。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那里,凭栏而立,俯瞰著下方螻蚁眾生。
他的出现,將天地间所有的光都吸了过去。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叩拜声,骤然响起。
以大学士孔洪达为首的文武百官,率先跪倒在地。
紧接著,广场上八百学子,也齐刷刷地伏下身去,將额头紧紧贴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杜甫的脸埋在自己的双臂之间,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心跳。
他不敢抬头,却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如同实质,从他们每一个人的头顶缓缓扫过。
那目光,没有喜悦,没有威严的炫耀,只有一种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审视。
就像一个工匠,在审视一堆即將投入熔炉的矿石。
他要的,不是跪拜,而是这些矿石中,能否炼出他所需要的真金。
许久,李璘淡漠的声音从高处传来,不响,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平身。”
“谢陛下!”
眾人起身,却依旧垂首躬身,不敢直视天顏。
“朕今日亲临殿试,不为旁事。”
李璘的声音里,听不出波澜,“朕要的,是能为大唐开疆拓土,能为万民谋求福祉的治国之才。不是只会引经据典,歌功颂德的无用腐儒。”
话音刚落,满场皆寂。
不少饱读诗书,准备了一肚子华丽辞藻的学子,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皇帝的言下之意,再明白不过。
他要的是刀,是剑,是能解决问题的利器。
而不是装点门面的瓶。
“今日策论三题,尔等听真。”
李璘没有让太监代劳,而是亲自宣布了考题。
“其一,论世家之弊与寒门之用。”
此言一出,如同一块巨石砸入平静的湖面,激起千层巨浪。
广场上的学子们,有不少本就是世家旁支,闻听此言,顿时手脚冰凉。
这道题,不是策论,是投名状!
是逼著他们与自己的出身做个了断!
李璘完全不理会下方的骚动,继续说道:“其二,论府兵之颓与募兵之利。”
这是国之干櫓,军事之本!
在场的学子,大多只读圣贤书,於行军布阵一窍不通。
这道题,直接將九成以上的人,挡在了门外。
“其三,”
李璘的语气,变得更加冷冽,“论工商之税与国库之盈。”
满场死寂。
士农工商,商为末流。
这是千百年来的铁律。
如今,天子竟要將商贾之利,与国库盈亏相提並论,这是要动摇国本吗?
三道题,一道比一道惊世骇俗,一道比一道离经叛道。
它们像三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学子的心上,砸碎了他们所有的侥倖与准备。
“朕,就在这里看著你们。”
李璘说完,便在身后的龙椅上坐下,目光依旧锁定著整个广场,“尽情发挥吧。让朕看看,你们的笔,究竟能写出什么东西来。”
短暂的死寂之后,广场上响起了此起彼伏的磨墨声。
大多数学子都是满头大汗,面色凝重。
他们握著笔,手却在发抖,迟迟无法落笔。
这三道题,每一步都是陷阱,每一个字都可能招来杀身之祸。
杜甫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
他的脑海中,闪过的不是圣贤经典,而是他一路行来,看到的那些流离失所的府兵,那些被世家盘剥的农户,那些在东西两市苦苦经营的小商贩……
他睁开眼,目光变得无比坚定。
他提起笔,饱蘸浓墨,笔尖在纸上划出第一个字,沉稳而有力。
而在广场的另一角,李白打了个哈欠,似乎还有些宿醉未醒。
他看了一眼那三道题目,竟是嗤笑了一声。
他拿起笔,却没有急著蘸墨,反而是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小的银质酒壶,拧开盖子,將清冽的酒液,倒了一些在砚台之中。
酒香混合著墨香,飘散开来。
他用酒和墨,研磨出一砚与眾不同的墨汁。
然后,他提起笔,没有丝毫犹豫,在雪白的捲纸上,开始了狂放的挥毫。
他的动作,不在答题,更在作一幅惊世骇俗的狂草。
笔走龙蛇,恣意汪洋,每一个字都带著破纸而出的锋锐与不羈。
高楼之上,李璘的目光,越过无数低头苦思的脑袋,最终,落在了那个用酒研墨的洒脱身影上。
日头西斜,將紫宸殿的琉璃瓦染成一片融化的金。
当殿前漏刻的最后一滴水落下,钟声响起,沉闷而悠长,宣告著这场惊心动魄的殿试终於结束。
內侍们迈著细碎而整齐的步子,鱼贯而入,收走一张张浸透了汗水与心血的答卷。
有的学子瘫软在席上,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有的则呆呆地望著面前空空如也的几案,双目无神。
杜甫將笔轻轻搁在砚台边,双手交叠,深深一揖,动作不苟。
他的答卷上,墨跡已干,字字如铁画银鉤,力透纸背。
不远处的李白,则將最后一点壶中酒饮尽,隨手把那精巧的银酒壶往怀里一塞,伸了个懒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