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渐高,水榭內的火药味也浓得几乎要炸开。眼看局面就要失控,经心书院山长终於轻抚长髯,朗声笑道:“诸生热忱可嘉!然唇枪舌剑半日,想必口乾舌燥。不如暂歇烽烟,移宫换羽,请各书院才俊,以丝竹清音,涤盪胸中块垒如何?”
此言一出,如同甘霖降下。紧绷的气氛顿时一松。早有准备的三院学子,纷纷取出乐器。经心书院以琴簫合奏《平沙落雁》,清幽淡远;两湖书院一曲《梅三弄》,空灵之感。江汉轮到书院,赵明远深吸一口气,与临时凑成的“四院乐班”同窗。
塤的浑厚呜咽率先响起,如大地沉吟。隨即,清越的笛音如穿云之鹤,悠扬加入。古琴的泠泠七弦,如松风拂过山涧。最后,琵琶轮指如急雨,珠玉迸溅。四种音色,风格迥异,却在赵明远数日来用心协调的曲调(一曲融合了古调《幽谷》与民间小调的《东湖莲韵》)中奇妙地交融、应和。
塤的苍茫托底,笛的灵动穿梭,琴的雅正中和,琵琶的华彩点缀,竟演绎出一派东湖莲叶田田、清风徐来、生机盎然的意境!方才的剑拔弩张,在这浑然天成的清音中,渐渐化作了湖面的涟漪,消散於无形。水榭內外,只余下悠扬乐声与风吹荷叶的沙沙轻响。三位山长微微点头,面露讚许之色。
午食设在烟波亭畔临水的敞轩。书院备下了时令鲜蔬、东湖鱼羹、武昌腊味等,虽非珍饈,倒也清爽可口。方才辩论场上爭得面红耳赤的学子们,此刻在美食与湖景面前,也暂时放下了爭执。
秦思齐端著食案,一眼瞥见经心书院的周文翰和两湖书院的龙羽正凭栏赏荷,便拉著赵明远凑了过去。“周兄!龙兄!”秦思齐笑容爽朗。
周文翰道:“思齐,方才义理之辩,秦兄於陆王心学之阐发,不卑不亢,直指肯綮,令人耳目一新。尤其『格物所求,终在唤醒农心』之喻,深入浅出,发人深省。”
龙羽气质英朗的少年,接口道:“正是!秦兄之言,如这东湖清风,吹散了些许陈腐之气。只是朱子『格物』之功,体大思精,亦不容轻忽。譬如这治理东湖水道,若不格其水文地理、通塞淤积之理,空谈爱民护湖之心,亦是枉然。”他语气直率,显然对上午的辩论记忆犹新。
秦思齐谦逊一笑:“周兄、龙兄谬讚。朱陆之学,本如鸟之双翼,车之两轮。小子不过拋砖引玉。倒是龙兄所言极是,心系黎庶,终需落实於明察实务。”
指了指烟波浩渺的湖面,“譬如这东湖,美景当前,然若上游水道淤塞,逢汛必涝,则美景顿成泽国,民生凋敝。此即『心』与『物』、『知』与『行』不可偏废之理。” 四人倚栏而立,就著湖光山色与盘中餐食,竟將上午激烈的学术之爭,化作了平和深入的交流,彼此眼中都多了几分敬重。
午后,日头西斜,湖面泛起碎金。三位山长再次登临主位。胡宗宪山长声若洪钟:“上午辩古,意在通今。下午之题,乃时务策问——赋税与民生!此乃国计民生之根本,牧民安邦之试金石!诸生听清:每三人一组,须来自不同书院,共商一策!一个半时辰为限!”
水榭內顿时人影攒动,寻找组队伙伴。秦思齐目光扫过,径直走向正在与同窗交谈的龙羽和周文翰。“龙兄、周兄,”秦思齐拱手,“上午辩论,午后策论。我等三人分属三院,见解或异,正可互补。不知可愿同组,共议此题?”
龙羽与周文翰对视一眼,皆露笑意:“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三人寻了水榭一角临湖的矮几坐下。龙羽性子急,率先开口:“赋税乃国用之基,然取之无度则民困。当务之急,在『均平』二字!湖广鱼米之乡,然田亩隱匿、诡寄之弊甚深!富者阡陌相连而赋轻,贫者无立锥之地而役重!首要之策,必是清丈田亩,釐清丁口,重造黄册鱼鳞图!使赋役真正摊丁入亩,富者多纳,贫者少出,方为均平正道!” 他思路清晰,显然深諳地方积弊,所言直指核心。
周文翰却微微摇头,手指轻叩几面:“龙兄所言清丈田亩,確是治本之法。然兹事体大,牵动豪强,非一朝一夕可成。且远水难解近渴。眼下小民生计维艰,多在商税门摊之苛杂!进城卖担柴薪要税,提篮小卖要税,甚至过桥行路亦有名目捐输!胥吏如狼似虎,层层加码。学生以为,当务之急,乃请有司明令,大幅裁汰、合併此类苛捐杂税,订立清晰税则,张榜公示!並严惩私征、加征之胥吏,以苏民困!” 他出身师爷浓厚的经心书院,对底层商贩之苦感受更深。
秦思齐凝神倾听,待二人言毕,方缓缓道:“龙兄欲正本清源,周兄求紓解燃眉,皆切中时弊。然学生以为,二者並行不悖,且需辅以第三条腿『疏导』。”他目光沉静,“赋税之重,根在国用浩繁。朝廷用度,九边军餉、河工漕运、官俸禄米,样样不可缺。一味减税,恐伤国本。开源节流之外,更需『疏导』,即改良税制,化繁为简,降低徵收之耗,使民力少一分浪费於胥吏盘剥,国库亦能多得一分实利。”
他蘸著杯中清水,在光滑的几面上画著:“譬如,將田赋、徭役及诸多杂税杂役,合併折银徵收?如此,一则省去百姓实物输送之劳苦与损耗;二则减少胥吏经手环节,压缩其上下其手之空间;三则国库得实银,调度更便。此所谓『化繁为简,疏导得法』。同时,清丈田亩(他看向龙羽)为公平之本,裁汰苛杂(他看向周文翰)为恤民之策,三者並举,或可標本兼治。”
龙羽眼睛一亮:“合併折银?此议甚妙!確能省却无数中间盘剥!只是折银比例如何定?银钱比价波动,如何確保百姓不因银贵谷贱而受损?”
周文翰也陷入沉思:“折银徵收,若能杜绝火耗加征,確是良法。然地方胥吏惯於钻营,新法推行,必有新弊,监督机制至关重要!”
秦思齐点头:“龙兄所虑极是,折银比例需以丰年平价为准,並预留调节余地。周兄所言监督,更是关键。学生以为,可仿古制,令纳税之民户,十户或数户联为一『甲』,互保税银实数,並得直接赴县衙指定银柜投纳,领取官府鈐印收据。胥吏只负责催缴、登记,不经手银钱。再设『滚单』之法,一户纳毕,单据传至下一户,户户连环,互相监督,胥吏难再从中舞弊!”他结合《大学》“絜矩之道”与《周礼》联保遗意,提出具体方案。
龙羽抚掌:“联保投柜,滚单连环!妙!此策可行!”
周文翰也展顏:“秦兄思虑周详!清丈立本,裁汰紓困,折银疏导,联保防弊!四策连环,层层相扣!此策可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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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越討论越深入,时有爭论,更多是灵感的碰撞与补充。龙羽的务实、周文翰的敏锐、秦思齐的统筹与对制度细节的把握。一个半时辰將尽时,一份条理清晰、对策具体的《清丈田亩、裁汰苛杂、折银徵收、联保投柜以均赋税、苏民困疏》纲要已跃然纸上(由周文翰执笔润色)。虽无华丽辞藻,却字字扎实,直指要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