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圆的杏眼看著他。
一种全然陌生的异样之感缓慢包拢住玉珩,像是在脑海中拉出了一根弦,越绷越紧,錚錚作响。
“玉笺,为什么喊我仙君,”他想要缓和气氛,嗓音柔和,“明明这些时日,你从不会这样喊我。”
唐玉笺避开视线,不看他,“因为你就是仙君。”
那种异样几乎要衝破胸腔。
玉珩近乎执拗,“可我们已有夫妻之实,且已拜堂成亲。”
唐玉笺摇头,“这些不过是我下界处理祈愿之事时不慎中了邪术,仙君放心,我不会说出去,也没有人会將此事当真。”
“我会。”
“我不会。”她打断,语气生硬,“我失忆了,记不得自己是谁,才认错了人。仙君也失忆了吗?”
玉珩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无从辩解。
所以缓缓將话咽了回去。
“你没有失忆,却有意欺瞒我。”唐玉笺站起来,看他的眼神很是陌生。
“现在还来问我这些,仙君这种做法,当真卑劣。”
她说的没有错,玉珩想。
他记得一切,明明可以坦然告诉她,却选择了趁虚而入。
偷来的东西,终究是要还的。
脑海中的弦丝绷至极限,仿佛隨时会断裂。
“可……”玉珩声音发涩,“你说过喜欢我。”
“失忆时说的话,也能当真?”唐玉笺罕见带了讥讽的意味。
“为什么不能当真,明明都是真的。”
唐玉笺忽然问,“你也都想起来了,是吗?”
玉珩知道她问的是什么。
是轮迴路上每一段人间世。
尘封的记忆无法恢復,因为他那次轮迴后,部分神魂被文昌宫金仙割据存放,只能依稀藉由梦境回溯到过去。
於是他只能说,“记忆尚不完整,但我会去仙域取回……”
“云楨清,你不是第一次忘记我。”唐玉笺只是静静地看著他,仿佛早已预料到了。
那些他曾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如今像一场轮迴,重新回到了他的面前。
“你以前忘记我时,无论我怎么跟你说,怎么解释,你也都是不认的。”
桌子上的菜色玲琅满目,是她亲口点的。
现在仍旧散发著阵阵香味,看起来是很温馨的场面,可从始至终,应该品尝它们的人没有垂眸看过一眼。
再不吃就要放冷了。
炉子上的雪梨很快就要吊好了,一柱香后拿出,口感会很细腻。
可玉珩知道,她应当不愿意吃的。
今日是他猜错了。
唐玉笺一刻也不想再停留,转身便朝门口走去。
脚步很快,多待一秒都觉得窒息。
可即將踏出门槛之际,又停了下来。
她折返,从袖中取出半条琼枝,放在玉珩面前的桌上。
琼枝莹白如玉,散发著淡淡的灵气,是仙域內低阶弟子们常折走带去人间赐福之物。
玉珩低头看著那半条琼枝,知道这是什么,却不知道她是何意。
“玉笺,为什么给我?”
唐玉笺不看他的眼睛,怕自己再栽跟头,偏过头说,“觉得你好像一直不太好运,这个好像是可以改运。”
她浑身不自在,侷促得转身就要离开。
可擦肩而过之时,衣袖被他的手指拉住一角。
玉珩搓磨一身傲骨,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唐玉笺身上。
“如果我求你,”他只觉得唇舌被紧绷的弦割破,锐利的痛感刀割一般,连开口说话都变得艰难无比。
“能不离开我吗?”
唐玉笺抽走袖子,拉开门就出去了。
甚至没和他多说一个字。
潮气顺著门缝爬进来,屋內渐渐冷寂。
玉珩坐在桌前,迟迟没动,目光长久停留在桌案上。
砰地一声。
他听见那根弦崩断,顷刻间鲜血淋漓。
屋內少了一个人,骤然静了下来。
眼前的景象逐渐模糊,耳边只剩下雨声,淅淅沥沥,无休无止。
像是回到了灵霄殿,又或是削断半座山峰移到镇邪塔中的榣山。
那里也是这样寂静,万里无人,空空荡荡,年復一年。
明明他已经习惯了这种寂静,已有上千年之久。
可现在却觉得每分每秒都无比艰难。
原来他並不喜静。
金仙跪伏在他身后,低声恳求,“仙君,请隨我等重回无极。”
玉珩张了张嘴,口中瀰漫著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他的一只手不知什么时候按在了桌沿边缘,指尖用力到发白,勉强撑住身形,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
无尽海的雨季要绵延半年之久,怪不得她不喜欢雨。
下雨的確令人难以忍受,整片天地都笼罩在阴沉之中,压抑到透不过气来。
迟迟未等到回应,金仙大胆再次开口,“仙君,请隨我等……”
“出去。”玉珩仙君声音骤冷。
金仙们几乎是瞬时逃似的消失。
可並未真正离去,而是在庭院外降下巨大华贵的飞阁。
巍峨耸立,仿若牢笼,將天地隔绝。
知觉无限放大,玉珩能听到遥远之外,她与弟子们相认的声音。
他静坐许久,直到確认她已离开无尽海,才从衣襟处取出一张摺叠好的纸卷,缓缓展开。
纸上是按她要求绘製的图景,原本也会成为他的家。
在这世上,没有人敢探寻玉珩仙君的意愿。
自然而然,所有人都认定仙君无七情六慾,自然也不会有意愿。
可其实,他不想回到过去。
不想回到冰冷寂静的灵霄殿,不想回到万里无人的榣山。
玉珩第一次感受到思绪间涌起的疲惫和抗拒。
他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低声自语,“可我不愿。”
金仙们自当听不见这话。
他低头看著手中的半截琼枝,有些困惑。
不是说琼枝可以赐福吗?
不是拿到琼枝,便可祈愿吗?
为什么他已经祈愿,却无福加身,为什么他心中有愿,却无人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