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官长著一副清冷相貌。
眉眼漆黑,鼻樑高挺,唇线不笑时总是抿著,看什么都像俯瞰,一副睥睨眾生的模样。让人感觉他天生就不该端茶送水,应该攻城略池才对。
玉笺不自在,转移话题,“大人,黛眉现在如何了?”
“她在天宫。”烛鈺微微抬眼,“想见她?”
玉笺想了想,点头,“算是吧。”
“很快会见到。”他说,“待去了天宫便能见到。”
窗外忽传来走街串巷的货郎的叫卖。
玉笺耳朵一动,扒著窗欞望去。
“雨后新笋咯,新鲜的夏秋笋!”
有人挑著筐,装著许多沾泥的绿竹笋吆喝。
玉笺被脆莹莹的笋子吸引,凑过去买了一捧,边掏荷包边好奇地打听这是在何处挖的。
货郎见她出手大方,又生得灵秀白皙,便热络地答道,“出城往东五里有片绿竹林,前些日子下了几场雨,新冒的笋子最是鲜嫩。”
“这位姑娘可是想亲自去采?”货郎见她这般感兴趣,说得细致,“若要去采笋,记得带把小锄头。找到土包隆起处,拨开落叶,瞧见裂缝就轻轻刨开即可。”
还说竹林不远处有个野塘,能摘嫩藕,凉拌清炒都可以。
莲蓬也能吃了,莲子清甜多汁,可以在水塘边上摘了直接剥著吃。
“不过那塘子挨著乱葬岗,村里人都不敢去……”
玉笺正听得入迷,背后一凉。
货郎提醒,“七月半要到了,姑娘若是害怕就別去了,或者等这几日过了再去。”
烛鈺静立於檐角之上,他垂眸望著院中正踮著脚与旁人交谈的姑娘。
不明白她为什么跟谁都能聊上。
却还是不动声色地弹指,一枚金叶子稳稳落入货郎筐中。
因为看著夕阳落在她脸上,就觉得,这样很好。
有她的傍晚就很好。
烛鈺又向远处看。
暮色渐浓,天空渐次从金到红,余暉像晕开的彩墨。
他总是站在高处,立於云端,俯瞰眾生。极少以这样的角度看尘世。
一切都莫名生动起来。
玉笺欢喜地转头,正撞进他映著晚霞的眼眸。
烛鈺忽然想陪她去采笋,像个寻常凡人那般。
他走到她身边,看她不明所以的模样,淡声提醒,“不是想去山上采竹笋?”
玉笺惊讶,“大人也去?”
烛鈺頷首,抬指掐下阵法,“走吧。”
须臾之间,风过竹林,沙沙作响,惊起几只麻雀。
如卖货郎所说,山林里有许多新冒出来的夏秋笋。
片刻后,烛鈺便开始后悔这个决定。
因为玉笺毫不顾忌地捲起袖口裤边,拎起裙角便踏进了泥泞的池塘,兴致勃勃地下去摸藕段。
不过片刻功夫,那双白皙纤细的手已沾满污泥,脸颊蹭上了几道泥痕。
烛鈺蹙著眉接连掐了七八个净水诀,给她洗了许多次。
玉笺围在厨房,用夏秋笋和藕段来煲汤。
烛鈺不会做饭,只蹙眉在一侧看著。
偶尔会好奇诸如,“旁边不是有酒楼,为何不命別人来做?”这样的问题。
玉笺一边看锅一边反问,“那城外也有人卖笋藕莲蓬,大人为什么不去直接买別人的?”
烛鈺真诚请教“为什么?”
“……”
烛鈺確实不能理解这种徒增劳累的行径,却还是认真思索后答道,“过程亦有趣味。”
玉笺点头。
自己挖的笋,自己摸的藕段,自己煲汤,做出来的过程也是生活的一种,也有趣的。
烛鈺安静地听著,觉得她口中描述出的这些琐事,的確听上去还不错。
夜色渐浓,灶上煨的笋汤咕嘟作响。
玉笺忽然问,“大人似乎不喜欢人间?”
“天宫更清净。”烛鈺不愿扫兴,却也诚实,“金光殿比人间华美。”
也是他长久的居所。
龙总是喜欢奢靡华贵之物。
“金光殿很漂亮,我也喜欢,”玉笺认同,眼底映著跳动的灶火,“就是太安静了。”
这样的地方更像度假別院,不像家。长久生活,总会觉得有些过分安静。
她灵光一现,“如果金光殿边上有热闹城镇旁就好了!”
烛鈺蹙眉不能理解。
他更习惯俯瞰尘世喧嚷,从不曾想过要置身其中。
玉笺问烛鈺,“那大人可有什么喜欢做的事?”
烛鈺沉吟片刻,缓缓说道,“庇护六界苍生。”
这话由旁人说来难免显得狂妄,可从他口中说出,却是再自然不过。
玉笺托著腮陷入沉思。
比起这样宏大的想法,自己追求吃喝玩乐的心思实在渺小。
可想了想,觉得这样似乎才是她喜欢的事,而不是她要做的事。
她问,“大人,你不喜欢人间,为何还要在人间置办院落?不是为了再来人间吗?”
烛鈺声音柔和下来,“因为你喜欢。”
灶火噼啪作响,在他的侧脸镀上一层暖色。
显得眉眼轮廓愈发雋美。
他轻声道,“我虽不懂其中趣味,但想要见你所见,感受你之所爱。”
这话出口时,连他自己都微怔。
“我並非天然喜欢这里,但见你采夏笋挖藕段时的模样,”火光明明灭灭,映得他眉眼间冰霜消融,声音也落得极轻,“再看凡间,竟也觉出几分可爱了。”
大约,这便是爱屋及乌。
玉笺听得怔住了。
抬头时,正见他眼底映著跳动的暖光。
灶火噼啪炸开一颗火星,她忙转身去搅锅里咕嘟咕嘟沸腾的笋汤。
铁勺碰著锅沿叮噹作响,玉笺脸颊耳尖都红红的,不知是不是因为灶火太热,给她烤的。
“那大人以后会喜欢人间吗?”
蒸汽氤氳升腾,模糊了彼此的模样。
“或许。”烛鈺垂眸。
此刻他確实尚有诸多不適。
但只要她在身旁,这人间似乎也值得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