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臣们垂首肃立,隱隱带著一丝幸灾乐祸。
这黎文昭本是清流,依附於前首辅杜文崇。
杜文崇倒台失势后,他审时度势,转投了严党。
此人歷来言辞犀利,以脾气火爆、弹劾同僚不留情面著称。
今日依旧是这般秉性不改,一上来就言辞激烈,甚至喊出了“请斩陆临川”这等骇人之语。
这哪里是议事?分明是来砸场子的。
姬琰的脸色也冷了下去。
召群臣前来,是为了商討,哪有一上来就喊打喊杀的道理?
他心中慍怒,刚想开口维护,就见陆临川已然上前一步。
陆临川面向御座,躬身行礼:“陛下,黎大人所责甚厉。臣愿与之辩驳一二,以明是非曲直。”
姬琰一怔,立刻反应了过来。
这场议事,他必须维持一个居中裁判的姿態,即便內心有所偏袒,也绝不能直接表露出来。
於是他压下心头火气,頷首道:“既如此,便论一论吧。”
“臣遵旨。”陆临川转过身,神情竟出乎意料地平和:“黎大人方才言及下官所奏动摇社稷根本,想必是仔细看过下官的奏疏了?”
黎文昭早已听闻陆临川铁齿铜牙、得理不饶人的名声,也做好了与之激烈交锋的准备,却万没料到对方开场如此温和有礼,倒让他那鼓足的气势微微一滯。
他略一踌躇,梗著脖子道:“自然看过!”
陆临川点点头,语气依旧平静:“那么,敢问黎大人,下官奏疏之中,具体是哪一条、哪一款,足以动摇我大虞朝廷的根本?”
黎文昭讥誚道:“陆翰林何必明知故问!以朝廷信用向民间举债,又用国家盐课之重器作抵押!”
“倘若届时国库无力偿付,朝廷要么失信於天下,要么痛失盐课根基!无论哪一样,皆是动摇社稷根本!”
陆临川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笑意,反问道:“黎大人何故篤定,朝廷在五年之后,还不上这六百万两国债?”
黎文昭脸色驀地一白,意识到自己方才话语中的漏洞,急忙辩解:“老夫並非说必然还不上!是说此事有莫大风险!”
“此等关乎国本之险,只要有一丝可能,便决不可冒!当以社稷安危为念,杜绝任何隱患!岂可效那商贾借贷之事,將朝廷置於如此险地?!”
“哦,原来如此。”陆临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么,下官倒是有一事不明,欲向黎大人请教。”
他微微停顿,隨即清晰地背诵出一段奏章:“……煌煌新策,富国之图,灼灼远猷,强兵之具。惟赖君臣一体,雷厉风行,期以两载,岁入增益何啻百万之储……然工部侍郎张懋,罔顾庙謨,阴持两端,上言新政恐扰黔首、生怨谤,谬哉!此等因循守旧、蔽目於一隅之论,非止无识,实怀奸佞,厥心当诛!”
陆临川背诵完,目光直视著黎文昭:“黎大人,这可是你於今年三月,弹劾当时反对朝廷变法的那位工部张侍郎时,所上的奏章?”
“其中『期以两载,岁入增益何啻百万之储』之语,下官可有记错?”
“彼时黎大人言辞恳切,对朝廷变法成效深信不疑。”
“如今变法推行已有数月,国库却愈发空虚,各项变法措施皆因钱粮短缺而步履维艰。”
“下官此策,正是为解变法燃眉之急,筹集钱粮以助国策推行。”
“黎大人既然如此支持变法,当知钱粮乃变法之血脉。为何此刻,便如此激烈反对这筹款良策?”
这两天,他除了解两淮盐政外,便是在研究弹劾自己最狠的几位官员过往的言行。
尤其是这位以“喷子”著称的黎文昭。
其人虽难寻大的把柄,但这封跳槽严党后献上的“投名状”奏疏,正好被揪了出来。
“你……你……!”黎文昭万没想到陆临川竟连这东西都翻了出来,且记得如此清楚!
这明显是有备而来,蓄谋已久!
其余朝臣亦是面面相覷,不少人眼中都闪过一丝惊愕与凝重。
这陆临川,当真是搞党爭、抓把柄的一把好手!
陆临川不给对方喘息之机,开始杀人诛心:“下官此疏为助力变法!而你却仅因忧心五年后『可能』之险,罔顾眼前变法无米下炊之危局,悍然反对!”
“由此观之,你要么是愚蠢短视,看不清这筹款解困与推行变法之间的紧要关联,要么便根本不是真心拥护变法!不过是借变法之名,行攻訐异己、博取声名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