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又与方铭聊了些许关於后世风物、奇闻异事的閒话,方铭本就酒意上涌,加之情绪大起大落,精神鬆弛下来后,终究是支撑不住。说著说著,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脑袋一点一点,最终“咚”的一声,额头轻轻磕在案几边缘,竟是就这般坐著昏睡了过去,呼吸变得均匀而沉重。
嬴政看著眼前这个毫无防备、醉倒在自己面前的“异世来客”,冷峻的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近乎无奈的笑意。他摇了摇头,扬声道:“赵高。”
一直如同幽灵般守在殿门外,心中七上八下的赵高闻声,立刻弓著身子,几乎是踮著脚尖快速走了进来,姿態卑微到了极点:“奴才在。”
“方先生醉了,备车,將他稳妥送回府中。”嬴政吩咐道,语气平淡,“告知他府中的惊鯢,便说是朕的意思:让方铭好生休息,婚礼之前,无需再入宫覲见或操心公务,安心准备他的大事即可。”
“诺!奴才遵旨,定將方先生安然送回,並將陛下口諭带到。”赵高连忙应下,心中暗暗鬆了口气,看来陛下暂时没有追究自己的意思。
然而,他这口气还没完全松下来,嬴政下一句话便让他瞬间如坠冰窟,冷汗再次冒了出来。
“此外,”嬴政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著不容置疑的冰冷,“待你办完此事回来,不必来见朕,自行去朕的书房外间,跪著。没有朕的命令,不准起来。”
赵高身体猛地一颤,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他知道,这是陛下对他的惩罚,是对他“未来”那滔天罪行的警示和惩戒。他不敢有丝毫怨言,甚至不敢问要跪多久,只是將头埋得更低,声音颤抖著应道:“奴……奴才领罚!谢陛下隆恩!”
他小心翼翼地招呼来两名可靠的內侍,合力將不省人事的方铭搀扶起来,儘可能轻手轻脚地退出了章台宫。
殿內重新恢復了寂静,只剩下嬴政一人独坐案前,自斟自饮,目光幽深地望著跳跃的烛火,不知在思索著什么。
就在方铭和赵高离开后不久,一道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从大殿一侧的帷幕阴影后转了出来。来人鬚髮皆白,身著青袍,正是去而復返的鬼谷子。
他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方铭刚才的位置上,自顾自地拿起一双乾净的玉箸,夹了几案上尚未动过的精致菜餚尝了尝,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咂摸了一下滋味,这才抬眼看向对面稳如泰山的嬴政。
“嘖,”鬼谷子率先开口,语气带著几分调侃和探究,“老夫一直颇为好奇,我那行事古怪、满脑子奇思妙想的徒儿,为何独独对你这位始皇帝推崇备至,甚至不惜跨越时空也要来辅佐。今日在一旁听了这许久,倒是有些明白了。”
他放下酒杯,目光变得有些深邃:“嬴政,你確实……很不一样。这份气度,这份冷静,这份敢於直面甚至欲要扭转『天命』的狂傲,非常人所能及。”
嬴政对於鬼谷子的突然出现並未感到丝毫意外,仿佛早已知道他在殿后。他只是淡淡地笑了笑,並没有接话,而是慢条斯理地又抿了一口酒,动作优雅而从容。
鬼谷子也不在意,继续说著,语气却带上了一丝萧索:“我鬼谷一脉,传承数百年,洞悉天机,搅动风云。但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我辈之人,也终有退出之时。到了方铭、盖聂、卫庄他们这一代,便是最后了。此后,世间便再无纵横捭闔的鬼谷子了。”
他嘆了口气,看向嬴政,眼神变得认真起来:“老夫年事已高,大限亦不远矣。今日现身,也是想拜託陛下一事——日后,还请陛下多看顾几分我那来自两千年后的乖徒儿。他虽知晓甚多,但於此世,终究根基浅薄,心性质朴。”
嬴政闻言,终於放下酒杯,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呵呵,先生多虑了。以方铭之能,如今又贵为駙马,深得朕心,他需要朕来看顾吗?怕是將来,是朕要多多倚仗於他才是。”
“非也非也。”鬼谷子摇头,“能力归能力,处境归处境。老夫並非担心他的前程,而是担心他那颗心。他知晓太多悲剧,背负太多期望,內心却仍怀著一份近乎天真的『赤子之心』,渴望弥补所有遗憾,创造一个完美的盛世。老夫是怕……怕他將来若见到世事不如意处,见到帝国仍有阴暗面,见到理想与现实的差距,会失望,会受伤。陛下是雄主,当知理想主义者在这世间的艰难。”
嬴政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神色变得郑重起来。他沉默片刻,缓缓开口道:“失望?他不会的。”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带著一种强大的自信和共鸣:“因为他想做的,亦是朕想做的!他渴望打造的万世强国,正是朕毕生追求的目標!他欲弥补的遗憾,亦是朕绝不容许发生的未来!朕与他,在这条路上,乃是同道之人!”
嬴政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劈开一切阻碍:“若最终朕做不到,若大秦最终还是走向衰败,那无需他来失望,朕自己便会第一个看不起自己!朕,丟不起那个人!”
“嘖嘖嘖……”鬼谷子抚须感嘆,眼中满是惊嘆,“霸气!果然霸气!怪不得我那徒儿总说,你是华夏历朝歷代帝王中,最霸气、最独特的一个。今日一见,所言非虚。好!有陛下这番话,老夫便放心了。”
他將杯中残酒饮尽,站起身,拍了拍衣服:“行了,老夫参加完我那乖徒儿的婚礼,喝够了喜酒,便该真正云游四方,去看看这大千世界了。以后的天下,是你们年轻人的了。”
他走到殿门口,似乎又想起什么,回头补充了一句,语气带著几分调侃,却又无比认真:“对了,陛下,我那徒儿说的那个什么『丹药』……嗯,就是那些方士鼓捣出来號称能长生不老的东西,你应该也听明白了?不是啥好东西,多半是催命的玩意儿,以后可千万別再碰了。”
嬴政闻言,並未因对方提及自己的追求而恼怒,反而神色肃然,站起身,对著鬼谷子这位超凡脱俗的长者,郑重地行了一礼:
“长者之言,政,谨记於心。”
鬼谷子哈哈一笑,身形一晃,便如同融入殿外的光影之中,消失不见。章台宫內,再次只剩下嬴政一人,以及满案的残酒冷餚,和他眼中愈发坚定、炽烈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