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摊开的,正是明昭图纸上那菱形机头和扭曲s型进气道的复杂曲面图纸局部放大版。
图纸上標註的精確角度和曲率半径,在昏黄的车间灯光下,如同魔鬼的咒语。
“慢点!再慢点!陈师傅!角度!注意这个过渡面的角度!”
王铁柱站在旁边,额头冒汗,声音嘶哑地指挥著。
他此刻也顾不上和明昭的嫌隙了,图纸的苛刻要求如同悬顶之剑,逼得他必须全力以赴。
如果连验证模型都做不出来,他在张梦面前就彻底失去了话语权!
陈师傅的额头青筋暴起,汗水顺著黝黑的脖颈流进工作服里。
他全神贯注,手上的动作精细到近乎痉挛,试图用几十年练就的手感和经验,去復现图纸上的复杂曲面。
每一次微小的进刀,都伴隨著金属被撕裂的刺耳尖啸和飞溅的,滚烫的铝屑。
明昭就站在几步之外,背靠著冰冷的工具柜,安静地看著。
她穿著基地发的肥大蓝色工装,更显得身形单薄。
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陈师傅颤抖的手,扫过铣刀下艰难成型的金属轮廓,扫过工作檯旁堆积的、已经宣告报废的铝块。
那些都是尝试失败留下的残骸,扭曲的断面上残留著错误的切削痕跡。
“不行!又偏了!”
陈师傅猛地停下手轮,发出一声挫败的嘆息。
铣刀停下,露出工件上那个刚刚切削出的曲面。
那本该是流畅完美的s型过渡,此刻却出现了一个明显的、致命的凹陷!角度完全错误!
“妈的!”
王铁柱狠狠一拳砸在旁边的铁架上,发出哐当巨响,震得旁边几个年轻学徒一哆嗦。
他双眼赤红,指著那失败的工件,对著明昭,声音里充满了绝望和迁怒:
“看到了吗?!你看到了吗?!这就是你要的!这鬼画符一样的曲面!0.0001毫米的公差!靠人手摇!靠这机器!根本做不出来!就是神仙来了也做不出来!”
他猛地指向旁边堆积如小山的报废铝块,那些扭曲的金属在灯光下反射著冰冷的光:
“这都是钱!是时间!是同志们的心血!就为了你这张纸上谈兵的图纸!现在废了!全他妈废了!再这样下去,我们连个模型都造不出来!拿什么去拼敌人的飞机?!拿废铁吗?!”
车间的机器轰鸣似乎在这一刻都低了下去。
所有工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沉默地看著这边。
陈师傅佝僂著背,看著那个失败的工件,布满老茧的手无力地垂下,眼中充满了疲惫和茫然。
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无力感,如同车间里瀰漫的油雾,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图纸上的战机数据如此强大,现实中的工具机却如此笨拙。
这巨大的落差,几乎要將所有人的信心碾碎。
王铁柱死死盯著明昭,像一头受伤的困兽,等著看她如何辩解。
明昭的目光,终於从那些报废的铝块上移开。
她没有看王铁柱,也没有看沮丧的陈师傅。她的视线,缓缓扫过车间里那些轰鸣龙门铣、笨重的车床、精度有限的摇臂钻……
每一台都沾满油污,铭牌上的生產日期甚至能追溯到建国初期。
这些承载著共和国早期工业记忆的“功勋”设备,此刻却成了禁錮“幽灵”的技术壁垒。
她的眼神依旧平静,好似这些情况都在她的预料之內,不足以让明昭產生一丝惊讶的情绪。
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在堆积如山的报废铝块散发的绝望气息中,明昭平静地迈开了脚步。
她没有走向王铁柱,也没有走向那台刚刚失败的龙门铣。
她的脚步,径直走向了车间最角落里,那台被油布半盖著、落满灰尘、几乎被所有人遗忘的。
一台更加老旧、铭牌模糊、连型號都难以辨认的二战时期德国產小型精密仿形铣床。
旁边,还堆著一小撮锈跡斑斑的废旧零件和边角料。
她的目光,落在那布满锈跡和油泥的陈旧工具机上,平静的眸子里,第一次闪过一丝极淡的、如同发现新大陆般的……兴趣?
“不如,再让我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