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力地、几乎将下唇咬破地抿紧了嘴唇,用尽全身的力气,挺直了那单薄得如同风中纸片般脆弱的脊背。
这个动作,仿佛抽干了她所有的力气,也榨取了她最后一点尊严和强装出来的勇气。
她不再看任何人,只是默默地顺从地跟在了父亲那高大却透着无尽疲惫的身影之后。
父女俩一前一后,沉默地穿过狭窄拥挤的天井。
陈乐安的背影宽厚如山,却每一步都踏得沉重,仿佛背负着整个生活的重量,步履间带着一种为女儿遮挡前方未知风雨的沉默的坚强。
他肩上的旅行包和网兜,随着步伐轻微晃动,发出沉闷的声响。
陈卫红跟在他身后,那件洗得发白的碎薄衬衫在清晨微熹的天光里,显得异常单薄伶仃。
她低着头,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水洼,脚步落在湿滑的青石板上,轻得如同猫行,几乎听不见声音。
只有那两条垂在胸前的麻辫,随着步伐轻微地晃动,是这静默画面里唯一的动态。
邻居们无声地移动脚步,默默地跟在后面,一直将他们送到那扇厚重的黑漆大门前。
张秀英终于忍不住,抬起粗糙的手背飞快地抹了一把眼角。
冯师母望着那纤细的背影,轻轻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无法言说的担忧都叹出来。
陈阿婆拄着拐杖,浑浊的老眼一直死死追随着那个小小的身影,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干瘪的胸膛剧烈起伏。
张春芳紧紧搀扶着老人,生怕她情绪激动站不稳。
阳光明站在人群稍后的位置,身体斜倚着门框上斑驳脱落的漆皮。
他的目光越过前面邻居们的肩膀,沉默地、专注地落在陈卫红身上。
看着她那倔强挺直、仿佛下一秒就要折断却又硬生生撑住的脊梁;看着她微微低垂、掩饰着所有情绪的侧脸;
目光最终,在她右胸口下方那个不起眼的、缝着补丁的口袋位置,短暂地停留了一瞬。
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像戴着一张无形的面具,只有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深处,涌动着对眼前这朵小即将面临风雨的无声叹息。
黑漆大门上沉重的铜环被陈乐安布满老茧的大手用力抓住,向内拉开。
伴随着令人牙酸的、仿佛来自岁月深处的“吱呀——”一声长响,门外街道上喧嚣的市井声——自行车的铃铛声、小贩的叫卖声、公共汽车的喇叭声、行人的交谈声——如同开闸的洪水,瞬间汹涌地灌了进来,猛烈地冲击着石库门内这方凝结了离愁的小天地。
陈卫红的脚步在门槛处,那分隔熟悉与未知、安稳与漂泊的界限上,微微顿了一下。
极其短暂的一瞬。
她纤细的脖颈绷紧,头似乎有想要回转的迹象,肩胛骨在薄薄的衬衫下清晰地凸起、起伏了一下,像一只受惊的鸟儿想要最后一次回望巢穴。
但最终,那点细微的动摇被更强大的力量压了下去。
她没有回头!
陈卫红只是跟着父亲那沉默如山的背影,缓慢而又坚定的,一步踏出了那扇承载了她全部童年嬉戏、少女心事和安稳岁月的石库门黑漆门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