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仿佛已经清晰地看到了小叔子飞黄腾达、自家跟着沾光的美好图景,眼睛亮得惊人。
连一向沉默寡言、表情不多的阳光辉,也咧开嘴,露出憨厚又由衷的笑容,粗糙的大手用力挠着刺猬般支棱着的短发,连声说:
“好!好!明明你真行!真本事!”
朴实的赞美里透着对弟弟真心的佩服。
阳永康紧锁的、如同刀刻斧凿般的眉头,终于彻底地、完全地舒展开来。
那张岩石般严肃刻板的脸上,肌肉微微牵动,嘴角向上扯起,竟也露出了一个极其难得的、带着赞许和深藏欣慰的笑容。
他重重地、满意地“嗯”了一声,目光再次落回那个鼓胀的挎包,这次眼神里多了份了然和默许。
阳光明这才拉开挎包的金属拉链,小心翼翼地拿出里面用厚厚油纸包裹着的两大块东西。
解开油纸束缚的瞬间,更加浓郁、更加霸道、更加醇厚的酱香和丰腴的肉香,如同积蓄已久的洪流轰然爆发,瞬间充盈了整个小小的前楼!
那香气浓郁得几乎有了实体,霸道地钻进每个人的鼻腔,唤醒沉睡的味蕾。
一大块深酱红色、筋肉纹理清晰得如同艺术品、切面光滑如玛瑙般泛着诱人油光的酱牛肉,足有二斤多重!
旁边是一个皮色红亮油润如同上釉、肥膘部分晶莹剔透如同羊脂白玉、瘦肉纹理分明结实的大肘子,同样沉甸甸的二斤分量!
两样硬货,静静地躺在摊开的油纸上,散发着无与伦比的视觉和嗅觉诱惑。
“哦哟!娘额冬菜!”
李桂再次倒吸一口凉气,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死死盯着那两样堪称奢侈的硬货,声音都激动得走了调,
“酱牛肉!大肘子!这么多!这么好的成色!你看看这皮!红亮亮的!你闻闻这味道!香煞脱人!”
她忍不住伸出手指,虚虚地指着,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张秀英也惊得说不出完整的话,手指颤抖着想去摸摸那油润的酱牛肉皮,又怕自己的手不干净似的缩回来,脸上是难以置信的巨大狂喜,混合着对儿子“大手大脚”费的一丝心疼:
“明明!你……你这是……了多少钞票和票子啊?太破费了!太破费了!”
她看着儿子熬夜后略显苍白的脸,心疼更甚。
“心情高兴。”
阳光明看着家人震惊、狂喜又心疼的复杂表情,心里暖融融的,像泡在温泉水里,语气尽量显得轻松自然:
“稿子写得好,领导高度认可,算是我在秘书组真正站稳了脚跟,开了个好头。
就想着……庆祝一下,也让我们一家人好好吃一顿。”
他顿了顿,补充道:“正好有朋友帮忙,能调剂到这些东西,我就带回来了。
给屋里厢添点油水,大家一道高兴高兴!”
他再次熟练地用了“调剂”这个万能的理由,并将动机归结于工作上的重大成功,合情合理,让人无从指摘。
阳永康深深地看了小儿子一眼,那眼神里有审视,有探究,但最终都化为了沉甸甸的肯定和一种“孩子长大了,有分寸了”的欣慰。
他没有追问“朋友”是谁,“渠道”如何,只是沉声开口,带着一家之主的决断和一丝难得的轻松:
“好!今天是值得高兴!天大的好事!秀英,桂,把这两样切切好,装盘!
今天加菜!关好门窗!动静小点!”
最后两句,是严厉的提醒,目光扫过李桂和窗户。
张秀英和李桂立刻像接到了最高指令的士兵,兴奋又紧张地行动起来。
张秀英找出家里最锋利的菜刀和一块干净的用得发白的松木砧板;李桂则飞快地跑去再次检查并关严了临街的那扇小木窗,插好插销,又仔细检查了房门是否插牢。
昏黄的白炽灯光下,小小的前楼瞬间成了一个封闭的、弥漫着诱人犯罪香气的秘密堡垒。
外面世界的羡慕、嫉妒、猜测,都被牢牢挡在了门外。
酱牛肉被张秀英用稳当的手切成薄厚均匀的片,深酱色的纹理间透出宝石般诱人的光泽和清晰的筋肉层次;
李桂则利落地对付着那个大肘子,菜刀沿着骨头缝隙游走,很快将骨肉分离,肥瘦相间、颤巍巍、油光闪闪的肉块堆在盘子里,红亮的皮软糯诱人。
这两样硬菜,以其绝对的“硬实力”,取代了清炒鸡毛菜,占据了饭桌的绝对c位。
一家人围坐在小小的方桌旁,橘黄的灯光映照着每一张因兴奋和即将到来的满足而泛红、发亮的脸庞。
“来!”
阳永康难得地主动举起了盛着白开水的粗瓷碗,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一家之主的喜悦和郑重:
“为明明的进步,为赵厂长的认可!干!”
他率先夹起一大片酱牛肉,放进嘴里细细咀嚼,那浓郁的酱香、牛肉特有的韧劲与醇厚肉香在舌尖化开,让他常年紧抿的、显得格外严厉的嘴角都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
“干!”一家人齐齐举起碗,连坐在小竹椅上的壮壮也学着大人的样子,努力地举起他那只小木碗,咿咿呀呀地叫着。
气氛热烈而温馨,咀嚼声、满足的叹息声、低低的笑语声,交织在一起,汇成最动人的家庭乐章。
张秀英不停地给阳光明夹着肘子上最软糯、几乎入口即化的皮和下面肥瘦相间的肉:
“明明,多吃点!补补!你熬了一整夜,费脑子的!这肘子皮最补人!”
她看着儿子,满眼都是毫不掩饰的骄傲和心疼。
李桂也殷勤地给公公婆婆夹着酱牛肉,自己嘴里塞得鼓鼓囊囊,一边用力咀嚼一边含混不清地赞叹:
“香!真香!香到骨头缝里去了!这酱牛肉卤得入味透透的,筋头咬起来又糯又香!大肘子皮糯得粘嘴巴!
啧啧,多少辰光没吃过这么油水足、味道好的东西了!跟过年一样!”
她脸上的满足感几乎要溢出来。
阳光辉闷头吃着,下筷子的速度和频率前所未有地快,专注地对付着一大块连着晶莹皮冻的肘子肉,腮帮子有力地鼓动着,偶尔抬眼看看对面的弟弟,眼神里是纯粹的、对眼前丰盛美食的满足和对弟弟由衷的佩服,憨厚的笑容一直挂在脸上。
壮壮抓着一小块张秀英特意撕得细碎的酱牛肉,吃得满嘴油光锃亮,小脸乐开了,咿咿呀呀地挥舞着小手,享受着这难得的“盛宴”。
这顿饭,吃得酣畅淋漓,心满意足。
酱牛肉的咸香醇厚,带着筋头的嚼劲;大肘子的肥腴丰润,皮糯肉烂,油脂的香气在口中化开……
这些平日里难以企及的美味,成了这个庆祝之夜最完美、最实在的注脚。
小小的前楼里,弥漫着食物丰腴诱人的香气、家人团聚无间的温暖和那份对光明未来真切期盼的、沉甸甸的喜悦。
灯光似乎都比平时更明亮、更温暖了几分。
然而,紧闭的门窗,终究挡不住那丝丝缕缕、无比顽强钻出的、霸道诱人的肉香。
这浓郁的香气如同无数个无形的、充满诱惑的小精灵,飘飘荡荡,顽强地钻出门窗的缝隙,飘散在石库门闷热而充满各种生活气息的夜空中。
天井里,纳凉的人们摇着破旧的蒲扇,低声的议论不可避免地、如同溪流汇入大海般,围绕着阳家紧闭的门窗和那挥之不去的香气展开。
“闻到伐?香煞脱了!酱香味道,老浓的!肯定是顶好的酱牛肉!
还有……一股炖得烂烂的、油滋滋的肉香,绝对是蹄髈!大蹄髈!”
有人用力吸着鼻子,仿佛要把空气中残留的香气都吸进肺里,声音里充满了赤果果的羡慕和渴望。
“啧啧,干部同志屋里厢就是不一样,天天像过大年。
昨日火腿咸水鸭,今朝酱牛肉大蹄髈……阿拉屋里厢过年也吃不上这么多硬货!人比人,气煞人!”
另一个声音酸溜溜地响起,像打翻了一坛陈年老醋。
“嘘——轻点!隔墙有耳!你嘴巴牢点!”旁边立刻有人紧张地提醒,声音压得更低。
“有啥不好讲?事实嘛!”
那酸溜溜的声音不服气地反驳,但终究顾忌着什么,音量还是压了下来,
“你看他们屋里,关起门来吃得喷香,油水足得不得了,我在外面闻闻味道,讲讲闲话还犯法啊?哼……”
不满的尾音消散在闷热的空气里。
三层阁的晒台上,何彩云的身影隐在晾晒的床单被套投下的阴影里。
她手里拿着一把破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眼睛却像钉子一样,死死盯着阳家那扇紧闭的、透出昏黄灯光的小木窗。
那浓郁得化不开的肉香一阵阵飘上来,钻进她的鼻孔,勾得她肚子里的馋虫咕咕直叫,嘴里不由自主地分泌着唾液。
“哼!有啥了不起!”
她恨恨地低声啐了一口,手里的蒲扇扇得呼呼作响,带着风声,仿佛要把那恼人的、勾魂摄魄的香气扇走,
“一个刚进厂没几天的小年轻,工资能有多少?二十三块顶天了!
天天大鱼大肉,钞票怎么来的?肉票怎么来的?哼,讲是‘调剂’?骗骗三岁小囡呢!肯定是……”
后面的话她没敢大声说出来,只是眼神里的嫉妒如同毒藤般疯狂滋长,几乎要凝成实质,
“风光吧,得意吧!爬得高,跌得重!我等着看,总有你跌跟头的那一天!”
她咬牙切齿地诅咒着,仿佛这样能抵消一些腹中的饥饿和心中的不平。
弄堂深处,月光清冷地洒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反射着幽幽的光。
阳家那扇紧闭的小窗里,隐约还传出碗筷轻微的碰撞声、家人满足的低语和偶尔压抑不住的低笑。
窗外的石库门天井,则在羡慕、嫉妒、隐秘的猜测和压抑的流言蜚语中,渐渐沉入更深沉、更闷热的夜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