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念锁定。选择。
无声无息间,一只沉甸甸、深褐油亮、散发着浓郁酱香和鸭肉特有鲜香气息的物体凭空出现在他手中。
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但那股霸道诱人的香味依旧丝丝缕缕地透了出来,瞬间在阴凉的巷子里弥漫开。
紧接着,是积攒了两天的四个硕大无比、肥厚饱满的猪蹄髈!每一个都皮色红亮诱人,带着厚厚的、颤巍巍的胶质层,用粗糙厚实的草纸紧紧地捆扎在一起,分量十足,压得他手腕一沉。
阳光明迅速地将酱鸭和这沉甸甸的四只蹄髈塞进那个草绿色的军用挎包。
原本扁平的挎包瞬间被撑得鼓胀欲裂,布料绷得紧紧的。
浓郁的酱肉混合着蹄髈的鲜香气味,再也无法被布料完全遮掩,霸道地散发出来。
他仔细地整理好挎包的盖布,尽可能压平鼓起的部分,又在外衣的下摆上使劲蹭了蹭手。
深吸了一口带着肉香味的阴凉空气,定了定神,将那份隐秘的紧张压回心底。
这才迈开步子,重新走出死巷,步履沉稳,朝着回家的方向走去。
石库门弄堂口,张秀英早已等在那里,像一尊望子石。
她手里拎着副食店买的几块豆腐干、一小捆百叶结和一小把蔫黄的鸡毛菜,臂弯里依旧挎着那个竹篮。
她不停地踮起脚,伸长脖子,朝着儿子来的方向焦灼地张望,脸上混合着期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当看到儿子熟悉的身影,特别是他臂弯下那个鼓鼓囊囊、形状怪异、正散发出阵阵诱人肉香的军用挎包时,她脸上的笑容瞬间放大,如同被春风吹拂的菊,层层迭迭地绽放开来,所有的担忧烟消云散。
“哦哟!明明!这么快就回转啦!”
她小跑着迎上去,鼻子下意识地连连抽动,贪婪地捕捉着空气中那令人心醉的香气。
“香!真香!隔开老远就闻到了!你这位同事真真是讲究人!这酱鸭,闻味道就晓得是老字号、老手艺,地道得不得了!”
她由衷地赞叹,仿佛这肉的品质,直接印证了儿子新身份带来的“人脉”价值。
阳光明笑了笑,没多解释,只是将挎包往上提了提:“姆妈,走,我们进去。东西老重的。”
他刻意将那个鼓胀的挎包拎得更显眼了些,让它紧贴着自己的身体,却又无法完全遮掩它散发出的、与这清贫弄堂格格不入的丰腴气息。
母子俩并肩走向那扇厚重的黑漆石库门大门。
一踏入被高墙围拢的、狭小而热闹的天井,张秀英那压抑了一路的兴奋与自豪,如同积蓄到顶点的火山,再也按捺不住,轰然喷发!
她挺直了本就因喜悦而挺直的腰板,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洪亮、穿透力和不容置疑的宣告意味,瞬间盖过了天井里淘米洗菜的哗啦声、煤炉引燃的噼啪声、蒲扇拍打的噗噗声,以及邻居们低低的交谈声:
“静一静!大家静一静!听我讲两句哦!”
天井里,正在水斗边洗菜的冯师母蔺凤娇,手里的一把鸡毛菜“啪嗒”掉回了搪瓷盆里;
角落藤椅上摇着蒲扇纳凉的陈阿婆,浑浊的老眼瞬间睁大了,蒲扇停在半空;
晒台灶棚,正用火钳捅煤炉的赵铁民,也停下了动作,探出沾着煤灰的脸;
抱着孩子站在自家门口的李桂,更是张大了嘴,一脸好奇地望过来。
所有的目光,像被磁石吸引,齐刷刷地聚焦在张秀英和阳光明母子身上,聚焦在那个鼓胀的挎包上。
张秀英脸上容光焕发,仿佛年轻了二十岁。
她一把将身边的阳光明拉到天井中央最显眼的位置,如同展示一件稀世珍宝、一尊光耀门楣的奖杯。
她的手紧紧抓着儿子的胳膊,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
“我们家明明!今天!被厂委正式任命——担任我们红星厂赵国栋副厂长的——专职秘书啦!”
“专职秘书”这四个字,被她咬得格外清晰、格外响亮,像四记重锤,狠狠敲在每个人的心上,在天井这小小的空间里激起回响。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随即,“嗡”的一声,低低的议论像水波一样漾开。
“哦哟!娘额冬菜!”
李桂第一个反应过来,她正端着一盆洗菜水准备倒掉,惊得差点把盆扔了,手忙脚乱地放下盆,几步就冲到跟前,眼睛瞪得溜圆,像铜铃一样,声音又尖又亮,带着夸张的惊叹:
“真的?明明!你当上赵厂长秘书啦?乖乖隆地咚!这是了不得的大事情!顶顶大的干部身边人啊!天天跟领导汇报工作的!这是……这是比车间主任还要近水楼台啊!”
“是的是的!千真万确!”
张秀英用力点头,脸上的骄傲几乎要化作实质流淌出来。她紧接着又抛出一个更重磅、更实打实的消息,声音拔得更高:
“工资也涨了!行政级别调整到——二十七级!一个月工资——三十块洋钿!”
“二十七级?”
“三十块!”
天井里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和压抑不住的惊呼,像一阵骤起的风。
二十七级!三十块!在这个学徒工起步十七八块、一级办事员二十出头的年代,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令人眩晕的跨越。
这不仅意味着阳光明一脚踏入了令人羡慕的干部序列,更是直接进入了核心圈层!经济上更是彻底翻身,远远甩开了同龄人!
“哦哟哟!了不得!真真了不得!祖坟冒青烟了!”
陈阿婆拄着拐杖颤巍巍地站起来,激动得手都在抖,几步走到阳光明近前,枯瘦如柴、布满老年斑的手激动地拍着阳光明的胳膊,力道不大,却充满了长辈的欣慰:
“小阳啊,你是我们弄堂里看着长大的小囝!从小就看你聪明,有静气!出息了!真真出息了!给我们石库门争了大光了!我们走出去,腰杆也硬气三分!”
冯师母也放下手里的活计,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款步走过来。
她脸上带着知识分子特有的温婉和真诚的赞叹,眼神里是纯粹的欣赏,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明明,恭喜你!真心为你高兴。听说赵厂长是部队下来的老革命,眼光最是犀利。
他能选你做秘书,说明你确实有真才实学,踏实可靠,担得起这个位置。以后前程远大,好好干!”
她的话语,像一股清泉,在喧嚣的恭喜声中显得格外有分量,也代表了天井里一部分文化人的看法。
张秀英被邻居们潮水般的恭维、惊叹和羡慕的目光包围着,只觉得浑身三万六千个毛孔都透着舒坦,腰杆挺得像标枪一样直。
她脸上笑开了,声音更加洪亮,带着一种分享喜悦的慷慨:
“谢谢!谢谢大家!我们明明能有今天,也是托各位老邻居的福气!是我们弄堂风水好!这趟一定要好好庆祝!喏,你们看!”
她像是才隆重揭晓压轴戏码,一把掀开阳光明挎包上那洗得发白的盖布。那只深褐油亮、酱香扑鼻的整鸭,和四个红亮肥厚、胶质颤动的猪蹄髈,瞬间暴露在众人眼前!
浓郁的、霸道的酱肉香气,混合着蹄髈特有的、带着油脂香气的肉味,如同实质的冲击波,瞬间弥漫了整个狭小的天井,强势地钻进每个人的鼻腔,刺激着味蕾和对于“油水”最原始的渴望。
“哦哟!酱鸭!整只的!”
“还有嘎许多蹄髈!一只、两只、三只……四只!天老爷!”
李桂的惊呼声再次响起,眼睛像被磁铁吸住,死死黏在那些油光水滑的肉上,喉结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
其他邻居也纷纷围拢过来,发出啧啧的惊叹。
“你们家今天真真是过大年啦!比过年还闹猛!”
“是明明同事晓得他高升,特意调剂给他的!讲是祝贺!”
张秀英得意地补充道,下巴微微扬起。这“调剂”二字,此刻在她口中,也成了儿子本事和人缘的绝佳证明,带着一种隐秘的自豪。
邻居们围着这难得一见的丰盛肉食,惊叹声、恭喜声、羡慕的目光交织在一起,小小的天井彻底沸腾了。
这不仅仅是一顿奢侈的肉食,更是阳家地位跃升、未来可期的金光闪闪的象征。是这灰色年代里,一抹令人心跳加速的、充满诱惑力的油亮色彩。
低矮的晒台上,何彩云正用力拍打晾晒着的打着补丁的旧床单。
楼下的喧闹像针一样扎进她的耳朵。
“专职秘书”、“二十七级”、“三十块”、“酱鸭”、“蹄髈”……这些字眼,每一个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刺在她最敏感、最不甘的神经上。
她拍打的动作僵在半空,脸上的表情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震惊、嫉妒、不甘、难以置信、酸楚……最终扭曲成一个极其难看、强撑出来的笑容,嘴角僵硬地向上扯着,眼神却冰冷得像冬天的石头。
她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带着弄堂里特有的煤烟味和此刻楼下飘上来的、令她艳羡的肉香。
她努力想压下心头的酸涩和那股火烧火燎、几乎要将她吞噬的妒火,但越压越旺。
她猛地放下手里的藤拍,一把拉起刚下班回来、正站在晒台门口一脸木讷茫然、身上还带着车间油污味的赵铁民。
“走!下去!”
她的声音又尖又硬,不容置疑。
“做啥?我刚刚上来……”赵铁民嘟囔着,脸上写满了不情愿和疲惫。
“做啥?恭喜人家呀!”
何彩云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低吼,手上用足了力气,指甲掐进丈夫的胳膊里。
“人家屋里厢出大干部了!出大红人了!我们是邻居,能不下去恭喜一声?不要让人家讲我们不识相!快点!”
赵铁民被她掐得生疼,又慑于她此刻眼中那股骇人的戾气,只得闷着头,被她半拖半拽地拉下了狭窄陡峭的木楼梯。
何彩云硬着头皮挤进天井里热闹的人群中心。
她脸上瞬间堆满了能腻死人的笑容,声音拔得又尖又高,带着一种夸张到近乎虚假的热情,像是舞台上蹩脚的演员在念台词:
“哦哟哟!秀英阿姨!明明!恭喜恭喜啊!天大的喜事!我们刚刚在楼上晒台就听到了,开心得心都要跳出来了!真真为你们高兴!”
她夸张地拍着手,目光飞快地扫过张秀英容光焕发的脸和桌上那堆刺眼的肉,心脏像被毒蛇咬了一口。
“赵厂长这是慧眼识英雄!火眼金睛!明明你真真是年轻有为,一表人才,前途无量!
我们石库门出了你这么个大人物,我们做邻居的,走出去腰杆子都挺得直!脸上倍有光彩!你讲是伐,铁民?”
她一边说着言不由衷的奉承话,一边用手肘狠狠地、毫不留情地捅了捅旁边像根木头桩子似的赵铁民。
赵铁民被捅得一个趔趄,差点撞到旁边的人。
他脸上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嘴角抽搐着,眼神躲闪,不敢看阳光明,也不敢看桌上那堆肉,只盯着自己的脚尖,闷声闷气、结结巴巴地附和:
“嗯……恭喜。好……好事情。蛮好……蛮好。”
他的目光终究还是忍不住飞快地掠过那深褐油亮的酱鸭和红亮肥厚的蹄髈,喉结剧烈地、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发出清晰的“咕咚”声,随即又飞快地垂下眼皮,黝黑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惭和更深的木然。
阳光明脸上保持着温和得体、恰到好处的笑容,既不显得过分热络,也不显得冷淡疏离,微微颔首:
“谢谢彩云阿嫂,谢谢铁民阿哥。”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眼神深邃,仿佛能看透何彩云那层厚厚的脂粉下扭曲的心思,却又波澜不惊。
这份平静,在何彩云看来,更像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无声的嘲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