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厂长的秘书!”
卢建民握着阳光明的手明显紧了一下,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随即转化为一种混合着惊讶、尊重甚至带上些许局促的复杂表情。
他的声音也陡然提高了八度,带着明显的敬意,“哦哟哟!原来是阳秘书!失敬失敬!我说看着就气度不凡呢!赵厂长可是咱们厂的顶梁柱,做事雷厉风行,我们都佩服得很!阳秘书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啊!”
他握着的手微微晃了晃,才有些不好意思地松开,脸上堆满了笑。
旁边洗菜、晾衣的邻居们,虽然未必完全明白“副厂长专职秘书”这个职位在厂里的具体分量,
但看到在厂里技术过硬、为人稳重、颇受工友敬重的卢师傅都对这个年轻人如此客气尊重,甚至带着点恭敬,看向阳光明的目光也立刻不同了。
好奇变成了探究,探究中又掺杂了一丝敬畏。
抱着孩子的年轻媳妇小声对旁边的婆婆嘀咕了一句,带着沪语的腔调:“喔唷,是厂里的大干部伐?卢师傅老客气额!”
就在这时,亭子间的木板门“吱呀”一声开了。
蔺书楠穿着干净的旧衬衫,头发似乎也精心梳理过,但脸上带着明显的局促不安,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口。
他看到天井里站着的阳光明和邬宏涛,以及围观的邻居,尤其是看到卢师傅正和阳光明握手说话,脸上闪过一丝紧张和茫然,嘴唇动了动,声音有些干涩地招呼道:
“明哥,宏涛,你们……你们来了?快……快上来吧。”
他侧身让开狭窄的门洞,身影显得有些单薄。
“书楠!”阳光明笑着高声招呼,声音里带着熟稔和亲切,又转向天井里的邻居们,笑容爽朗,微微点头示意,“卢师傅,阿婆,大姐,你们忙,我们先上去了。打扰大家了!”
“不打扰不打扰!阳秘书你太客气了!”卢建民连忙摆手,脸上堆着笑。
其他邻居也纷纷露出笑容,那位宁波阿婆更是连声道:“小蔺有客人来,好事体好事体!”
阳光明和邬宏涛提着东西,跟着蔺书楠踏上那狭窄陡峭、每踩一步都发出“吱嘎”呻吟的木楼梯,钻进了那间低矮、光线昏暗的亭子间。
亭子间名副其实,空间异常逼仄。
放下一张窄窄的单人床、一个充当衣柜的旧木箱和一张小小的四方桌后,几乎就没有多少转身的余地了。
天板低矮得让人下意识地想低头弯腰。
但房间收拾得异常干净整洁,床铺上的被子迭得方方正正,棱角分明,像块刀切的豆腐干。
狭小的半扇窗也擦得锃亮,透过蒙尘的玻璃,能看到对面斑驳的墙壁。
桌上放着几个盖着湿润纱布、黄白相间的二合面馒头,还有一小碟乌黑油亮、咸香扑鼻的酱瓜和一碗用盐水焯过、碧绿但显然没什么油水的青菜。
这显然是蔺书楠为招待同学,提前准备的午饭,朴素得让人看了心头发酸。
蔺书楠看着邬宏涛放在桌上的条头糕纸包,又看看阳光明从网兜里一样样拿出来的东西——
沉甸甸的四斤雪白米线、颗粒饱满且色泽油润的二斤核桃仁、散发着浓郁酱香和肉香的硕大猪肘子、油纸都包不住香气的肥美烧鹅……
他的脸“腾”地一下涨得通红,一直红到了耳朵根。
他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双手下意识地搓着洗得发白的衣角,嘴唇嗫嚅着,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
“明哥,宏涛,这……这也太……太重了。我……我怎么能收……”
那份沉甸甸的情谊和物质上的巨大差距,像一块滚烫的巨石压在他心上,让他感到深深的不安、惶恐和难以承受的负担,甚至有些无地自容。
阳光明把最后一样东西——沉甸甸的烧鹅放在小方桌仅剩的空位上,直起身,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看着蔺书楠窘迫得几乎要缩起来的样子,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书楠,莫多想。米线和核桃是给你的,一个人开伙,这些顶饿也方便存放。这肘子和烧鹅……”
他用下巴点了点桌上那两样油光闪闪、香气四溢的硬菜,“是咱们仨中午的硬菜!
主要是为了感谢宏涛这段时间帮我跑前跑后,出了不少力。
正好借你这块宝地聚聚,总不能空手上门白吃白喝吧?”
他顿了顿,故意板起脸,开玩笑道,“怎么?不欢迎我们以后常来蹭饭啊?嫌我们烦?”
邬宏涛也赶紧帮腔,他性子急,直接上手拍了拍蔺书楠略显单薄的肩膀,力道带着兄弟间的热络:
“就是就是!书楠,光明一片心意,你再推辞就是见外了!你看我这不也带了点心意嘛,虽然没光明那么阔气。”
他指了指条头糕,又忍不住凑近那油纸包着的肘子,夸张地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把那香气都吸进肺里,
“啧啧啧,真香!这味道,勾魂夺魄啊!我肚子里的馋虫都造反了!书楠,快别磨蹭了,我都等不及了!”
他咂着嘴,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
蔺书楠看着两位老同学真诚的笑脸,感受着邬宏涛拍在肩上的那份热力,再看看桌上那丰盛到几乎刺眼的食物,眼眶不由得微微发热。
他用力吸了吸鼻子,把那股翻涌上来的酸涩强行压下去,终于抬起头,露出一个带着窘迫却无比真实的、有些释然的笑容,声音也清晰了些:
“欢迎……当然欢迎你们来。就是……我这里太简陋了,东西也差,委屈你们了。”
他环顾着这狭小的空间,语气里带着歉意。
“简陋什么!清静就好!”阳光明大手一挥,目光扫过这小小的、收拾得井井有条的空间,闲聊般问道,“对了,书楠,搬过来有段时间了,跟邻居们都熟了吧?我看楼下卢师傅人挺和气的,还是咱们厂的机修老师傅。”
蔺书楠的笑容淡了些,微微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洗得发白的鞋面上,声音又低了下去,带着一种习惯性的回避:
“还……还好。平时进出,就是点头打个招呼……没……没怎么说过话。”
他顿了顿,补充道,像是解释,又像是自我安慰,“大家……也都挺忙的。”言语间透露出一种刻意的疏离。
阳光明和邬宏涛对视一眼。邬宏涛脸上露出一丝了然和无奈。
阳光明则是心下了然,蔺书楠的心结和骨子里的自卑,让他本能地选择了封闭自己,回避与邻居的深入交往,甚至可能带着一种“不打扰别人,也不被别人打扰”的鸵鸟心态。
“书楠啊。”
阳光明拉过一张凳子坐下,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变得认真而恳切,像一位推心置腹的兄长,
“老话讲,远亲不如近邻。咱们住石库门的,一个门洞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灶披间挨着灶披间,水龙头公用,晾衣裳的竹竿都交错在一起。你看这下面,住了几家?”
他环顾着小小的天井。
蔺书楠抬起头,想了想,回答道:“算上我,五家。
客堂间是卢师傅一家六口。
前楼住着刚才晾衣服的宁波阿婆和她老伴,她儿子媳妇好像住在别处。
三层阁住着刚才抱孩子的那对小夫妻,男的好像姓陈,在街道小厂做工。
还有改造后的灶披间,住着个姓王的单身老伯伯,以前好像是邮递员。”
他对邻居的构成倒是清楚。
“是啊,五家人,挤在这么一个门洞里。”
阳光明点点头,目光平静而深邃地看着蔺书楠,“空间就这么点大,日子长了,难免有点磕磕碰碰,小摩擦。
比如早上用水龙头抢时间,倒马桶谁家慢了,晾衣服占了谁家的位置,或者谁家小孩哭闹吵了邻居……
这些都是鸡毛蒜皮,但要是平时一点来往都没有,时间长了,大家自然而然会觉得你清高、孤僻、不合群。
万一哪天不小心真有点小误会,或者有人说了你什么闲话,连个帮你说话、居中调和的人都没有,那多被动?而且……”
他加重了语气,“谁家没个急事?比如你衣服破了,临时要借根针线;炒菜时发现盐罐子空了,想借撮盐;或者你临时被厂里叫去加班,想托邻居帮忙看一眼门?
那时候再临时去敲门,笑脸相迎,就难了,人家心里也未必乐意。
平时没交情,临时抱佛脚,总是不太灵光的。”
他看着蔺书楠若有所思又有些茫然的脸,继续循循善诱:
“我不是让你去巴结谁,更不是让你低三下四。就是面子上总要过得去,该有的礼数要有。
至少选一两家看着和善好说话的,比如卢师傅,他是咱们厂的老工人,技术好,为人看着就稳重厚道,又是同事,天然就多一层亲近。
平时见面,主动点个头,问声‘卢师傅早’、‘卢师傅下班了?’,聊两句厂里的事、天气的事,这不难吧?
过年过节,或者像今天这样,有点富余的东西,哪怕是一把生、几块,分一点点给邻居们尝尝,礼轻情意重嘛。
东西不在乎多少,是个心意,人家就知道你不是不通人情、冷冰冰的人,心里也舒坦。
这样,你住在这里,心里也踏实点,不至于被所有人孤立在外头,像个外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