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那两张印着肥皂图案的肥皂票和那一斤豆腐票单独放在一边。
然后,拿起那迭粮票——印着饱满稻穗图案的“魔都市粮票”,总计二十七斤。
他数出十八张一斤面额的粮票,同样双手递给张秀英。
“姆妈,粮票。这十八斤是给家里的。”他解释道,语气自然,“剩下九斤,我留着自己用。单位食堂吃午饭要用掉大部分,偶尔……可能在外面和同事吃顿点心,也要留点。”
他说得坦诚,这也是事先和家里商量好的,大家都理解。
张秀英接过那厚厚一迭粮票,这次动作自然了许多,脸上依旧带着满足的笑容:
“好格好格!应该的!你在外面也要吃饱!别省着!”
她捏着粮票,感觉像是捏住了家里的口粮保障。
然后,阳光明将剩下的票证——那半斤肉票、半斤票、半斤油票、一斤鸡蛋票,以及那四张最珍贵的、淡黄色底子印着齿轮麦穗图案的“魔都市日用工业品购货券”——全部推到了桌子中央。
“这些。”他看着父母兄嫂,目光平静而坦然,“有肉票、油票、票、鸡蛋票,还有工业券,我自己派不上用场,全部交给家里,由妈统一安排。”
他的语气平淡而坚定,仿佛交出去的不是稀缺的生存资源和购买“大件”的资格,而只是几张小纸片。
然而,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在小小的前楼里激起了更大的波澜,比刚才递钱时更甚。
“全部……交给我?”
张秀英看着桌上那堆绿绿的票证,尤其是那四张淡黄色的工业券,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原以为儿子最多上交一部分生活必需的票证,工业券这种能买暖水瓶、脸盆甚至缝纫机的“硬通货”,年轻人总会有点自己的想法,比如存着买块手表或者自行车零件。
她甚至在心里盘算过怎么开口跟儿子商量匀出一两张。
连一直沉默得像块磐石的阳永康,目光也深沉起来,从票证上缓缓移开,落在小儿子的脸上。
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里,带着深沉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震动。他夹着“喇叭筒”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
李桂更是眼睛发亮,呼吸都急促了几分,紧紧盯着那四张工业券,仿佛已经看到了崭新的白底蓝搪瓷脸盆和固本肥皂在向她招手。
阳光辉抱着壮壮,也伸长了脖子看着,憨厚的脸上写满了惊讶。
“嗯。”阳光明点点头,神情坦然,没有一丝犹豫,“我在厂里有食堂,用不着这些。家里人多,开销大,妈安排最妥当。”
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带着一种温暖的体恤,“以后要是家里买了啥好东西,我跟着沾光就行。”
这话说得实在又熨帖,像一股暖流瞬间淌进张秀英的心窝。
她只觉得一股暖流从心口直冲四肢百骸,眼眶又热了,鼻头酸酸的。
她用力拍了一下大腿,声音带着哽咽后的爽朗:“好!好儿子!你放心!妈心里有数!该用的用,该攒的攒,绝对不会浪费你的心意!”
她的话语斩钉截铁,带着当家主母的郑重承诺。
她伸出手,郑重地将桌上所有的票证拢到一起,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刚出生的婴儿。
然后学着刚才收钱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折好,同样塞进了那个贴身的小布包。
那小布包瞬间变得鼓囊囊、硬邦邦的,紧贴着她的胸口,传递着一种温热而实在的、前所未有的富足感和安全感。
那感觉,比任何金银都让她踏实。
“好了好了!菜真要冷了!”张秀英收好票证,像是卸下了一桩巨大的心事,浑身轻松,声音也重新变得洪亮有力,“快坐下吃饭!今天有酱鸭!明明你多吃点!这可是我们家里顶顶好的东西了!”
她不由分说地按着儿子的肩膀,让他坐下。
一家人终于围坐下来。
昏黄的灯光下,那盘酱鸭成了当之无愧的主角,油亮的深褐色在灯下泛着诱人的光泽。
张秀英第一筷就精准地夹了一块最大、连皮带肉、油光锃亮的鸭胸肉,稳稳地放进了阳光明的碗里。
“快尝尝!妈特意留的,酱香入味!烂糊了!”她殷切地看着儿子,眼神里的宠爱几乎要溢出来。
阳光明夹起那块沉甸甸的鸭肉送入口中。浓郁的酱香、鸭肉特有的鲜香混合着微微的咸甜,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霸道地占据了所有味蕾。
鸭皮弹牙有嚼劲,鸭肉紧实而不柴,滋味醇厚悠长。
这味道,带着人间烟火的质朴和母亲毫不掩饰的偏爱,比前世那些精致的料理更让他心头踏实、温暖。
“嗯,好吃!”他由衷地赞道,声音带着满足。
“好吃就多吃点!”张秀英笑容满面,仿佛得到了最高褒奖。
她又给丈夫夹了一块鸭腿肉:“老头子,你也吃!”
给大儿子夹了一块带脆骨的:“光辉,辛苦!”
最后挑了一块没什么骨头的鸭肉,小心地吹了吹,喂到孙子壮壮嘴里:“壮壮乖,吃肉肉!”
李桂也赶紧起身,殷勤地给大家盛着碗里黄澄澄、散发着玉米清香的玉米糊糊。
简单的晚餐,因为那盘难得的酱鸭和刚刚发生的一切,吃得格外香甜,气氛融洽而温馨。
咀嚼声,碗筷轻微的碰撞声,张秀英满足的叹息和李桂偶尔压低的笑语,交织在一起。
酱鸭的咸香、炒蛋的油润、鸡毛菜的清爽、玉米糊的甘甜,混合着一种名为“希望”的气息,填满了小小的前楼。
饭吃得差不多了,碗里的菜也见了底,只剩下一点酱汁和碎屑。
张秀英放下筷子,清了清嗓子,脸上带着一种当家主母的郑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对于她来说,真正的“家庭会议”现在才开始。票证在手,如何规划,是今晚的重头戏。
“好了,票证都收好了,钞票也拿到了。”
她环视着家人,目光最终落在丈夫阳永康脸上,带着请示的意味,“老头子,你看,明天礼拜天,我们该去买点啥?票证捏在手里,要派用场才叫票证。”
她的手指下意识地按了按胸口那个鼓囊囊的小布包。
阳永康慢条斯理地放下喝糊糊的粗瓷碗,碗底在桌面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他用粗糙的手指抹了一下嘴角沾着的糊糊。
然后拿起桌上那根自卷的“喇叭筒”,点燃后,深深吸了一口。
辛辣的劣质烟味立刻在小小的、充满食物余香的屋子里弥漫开来,带着一种粗粝的现实感。
烟雾缭绕中,他沉缓地开了口,声音带着一家之主的威严和深思熟虑后的沉稳:“先讲紧要的。”
他看向张秀英,烟雾从他口鼻间缓缓逸出,“煤球票还有几张?不够要买。盐、酱油、醋,家里还剩下多少?油瓶呢?空了没?”他问的都是维系日常运转的命脉。
“煤球票还有三张,四十斤一张的。”张秀英立刻汇报,对这些家底烂熟于心,“盐还有小半罐,酱油瓶底快露出来了,醋倒是还有半瓶。油……”
她叹了口气,语气带着无奈,“这个月用油多,油瓶早就空了,这半斤油票捏在手里好些天了,就等明天去灌呢!我看过了,菜场旁边的油酱店,新到了一批菜籽油,闻着蛮香,不知道赶得及排队不。”她看向李桂,眼神里带着任务。
“嗯。”阳永康点点头,烟头的红光在昏暗中一闪一闪,“油最要紧,明天天不亮就让桂去排队。煤球、盐、酱油,也要补上。”
他转向大儿媳,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配,“你辛苦点,油买好就赶去煤球店,别耽搁。盐和酱油让秀英去买肉时顺便带回来。”他知道副食品店和油酱店往往挨着。
“晓得了,爸!”李桂立刻应承,声音干脆。能去采购这些“大权在握”的物资,她干劲十足,脸上露出跃跃欲试的神情。
“再讲讲票证。”阳永康的目光转向妻子胸口,仿佛能穿透衣服看到那小布包里绿绿的纸片,“肉票,票,鸡蛋票,豆腐票……这些,你看怎么安排?”他把具体调配权交给了妻子。
张秀英早已成竹在胸,语速快而清晰:
“肉票明天肯定要去买掉!天这么热,放不起!
我看好了,买肋条,稍微肥点,回去熬点猪油,油渣炒青菜也香!
票也买掉,家里白一点都没了,烧菜都不方便。鸡蛋票……”
她犹豫了一下,声音压低了些,“我想留到月底,万一有什么事体,或者壮壮嘴馋,蒸个蛋羹也好。豆腐票,明天买肉时顺便买块豆腐回来,烧个汤,清爽。”
她的安排兼顾了当下改善和长远储备。
“嗯,可以。”阳永康点点头,表示认可,烟雾随着他的动作飘散,“肥皂票两张,正好买两条固本肥皂回来。家里肥皂头是该换了,洗衣服都不起沫。”
他瞥了一眼墙角脸盆架上那块已经薄得像纸片、勉强捏在一起的肥皂头。
“是的!”李桂立刻接口,带着点急切,“我明天一起买回来!保证买最新鲜日期的!”她仿佛已经闻到了新肥皂那股好闻的碱香味。
讨论完这些日常消耗品,气氛稍稍凝重了些。
昏黄的灯光似乎也暗了一分。
所有人的目光,有意无意地都聚焦到了张秀英的胸口——那每个季度多出来的四张最珍贵的工业券所在的位置。
这才是今晚的重头戏,是改善生活的关键钥匙。
张秀英下意识地又按了按胸口那个鼓囊囊的小布包,仿佛能感受到那四张淡黄色纸片坚硬的分量。
她看向丈夫,眼神带着征询和一丝期待:“老头子,这工业券……你看怎么办?每个季度多出四张呢!派啥用场顶顶合算?”她把决定权再次抛给一家之主。
阳永康沉默地抽着烟,劣质烟草燃烧发出细微的“滋滋”声。
烟雾在他刻满风霜的脸上盘旋、缭绕,模糊了他深刻的皱纹,却掩不住眼神里的凝重。
他目光缓缓扫过这间狭小拥挤的前楼:
斑驳掉漆的五斗橱顶上,那只深褐油亮、象征过巨大荣耀的金华火腿早已消失不见,只剩下空荡荡的灰尘印记;
角落里的竹壳暖水瓶,瓶胆上那道不易察觉的细纹,此刻在灯光下仿佛格外刺眼;
洗脸架上的搪瓷盆,盆底早就已经打满了补丁,边缘处还磕掉了几小块白瓷,露出黑色的底胎,用久了已经开始泛出锈迹;
墙上挂着的毛巾,边角已经磨出了毛边,颜色也洗得发灰发白,像蒙着一层永远擦不掉的旧痕……
需要添置的东西太多了。
每一张工业券都金贵无比,像一块块沉重的砝码,压在心头。用在哪里都似乎不够,都是一种割舍。
“暖水瓶。”阳永康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肯定,打破了沉默,“瓶胆裂了,不换不行,夏天根本存不住热水,开水倒进去变温吞水。买只新胆,工业券应该要……半张?具体明天去看看。”
这是最迫切、最影响生活质量的必需品。他想起每天早起想泡杯热茶,水却温吞的懊恼。
张秀英连连点头,语气急切:“是的是的!我也这么想!这是顶顶要紧的!半张工业券,再贴点钞票,肯定够了。”
她仿佛已经看到了新暖水瓶胆装进旧壳子里,重新冒出腾腾热气的样子。
“还有。”阳永康的目光落在墙角那只边缘掉瓷的搪瓷脸盆上,那露出的黑底锈点像一个个丑陋的伤疤,“那只面盆,底上掉瓷的地方,我看要锈透了。再不换,漏起来麻烦。买个新的,大概也要一张工业券。”
搪瓷脸盆是家家户户的脸面,掉瓷露黑,总显得寒酸落魄。他想起每天洗脸时看到那黑点的不舒服。
“哦哟,对!我差点忘了!”张秀英拍了下额头,带着懊恼,“是不能再拖了!新脸盆,白底蓝的,看着就清爽!一张券,值!”她想象着新脸盆白亮亮的样子,脸上露出笑容。
这样算下来,暖水瓶胆和搪瓷脸盆,一张半的工业券就出去了。桌上那点微弱的轻松气氛似乎也随之消散了一些。
李桂看着婆婆和公公,嘴唇动了动,脸上露出犹豫和期待交织的神色。
她终于忍不住插话,声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
“爸,妈,那……那剩下的两张多工业券,再加上光辉这个月发的,还有以前攒下的……我们……我们想扯块‘的确良’料子……”
她声音越说越小,脸微微发红,像是怕被拒绝,“不是我想要,是……是光辉那件上班穿的卡其汗衫,胳膊肘都磨得发亮了,补丁打上去也不好看……他好歹也是二级工……”
她的目光瞟向丈夫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肘部明显变薄发亮的旧衣服,带着心疼。
阳光辉没想到媳妇会提这个,黝黑的脸膛瞬间涨得通红,像块烧红的烙铁。
他连忙摆手,声音有些窘迫:“不要不要!我衣服蛮好!还能穿!工业券攒着,买要紧东西!”
他拉了拉自己的袖子,试图遮住那磨薄的地方,动作笨拙而局促。
张秀英和阳永康对视了一眼。儿媳妇的心思,他们懂。
阳光辉是二级钳工,天天跟冰冷的钢铁和油污打交道,一件体面的、结实的工作服确实重要。
而且“的确良”这种新式料子,挺括、耐磨、不易皱,还不怎么褪色,在这个蓝灰工装一统天下的年代,绝对是时髦又实用的好东西。穿上它,人也显得精神,但工业券实在太金贵了。
“光辉衣裳是该做件新的了。”张秀英先开了口,语气带着体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权衡,“上班见到领导,穿得破破烂烂也不像样。‘的确良’……是贵点,布票也费,但耐穿,算下来也合算。”她看向大儿子,眼神温和。
阳永康依旧沉默地抽着烟,烟雾袅袅上升,模糊了他的表情。
他看了看大儿子身上那件寒酸的旧衣,又看了看小儿子身上那件熨烫得笔挺、象征着干部身份的“的确良”衬衫。
那鲜明的对比,像根刺扎在他心里。
他想起大儿子每天早出晚归,在车间里挥汗如雨的样子。
半晌,他重重地点了下头,烟灰簌簌落下,在桌面上散开一小片灰烬。
“嗯。扯吧。”他只说了两个字,却带着一锤定音的力量,“光辉是该有件像样的衣服了。剩下这点工业券,加上你们自己发的,够扯多少算多少。料子你们自己挑。”
这是对长子长媳的体恤,也是对家庭未来的投资——一个体面的工人,意味着更好的发展可能。
“谢谢爸!谢谢妈!”李桂喜出望外,声音都带着雀跃的颤音,脸上瞬间绽开笑容,眼睛亮晶晶的。
阳光辉搓着粗糙的大手,憨厚地笑着,眼里是感激和一丝被认可的激动,黝黑的脸上泛着光。
阳永康掐灭了烟头,那点微弱的红光在桌沿被用力摁熄,留下一个焦黑的印记。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带着一种决断后的轻松。
“票证的事情,就这么定了。”他一锤定音,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明天,光辉要加班。”
他看向大儿子,阳光辉点点头,“桂早点去排队买油、买煤球、买盐、酱油。秀英你去买肉、买、买豆腐。我在家带壮壮,顺便修理一下桌椅。”他指了指墙角一张有点摇晃的凳子,“明明……”
他顿了顿,看向小儿子,语气温和了些,“你自己安排。忙了一个礼拜,也歇歇。”
“晓得了!”一家人齐声应道,声音里带着对明天的期待和对当家人决定的服从。
小小的前楼里,昏黄的灯光下,一场关于生计与希望的“家庭会议”落下帷幕。
空气中弥漫的,除了饭菜的余香和劣质烟草的辛辣,还有一种对即将到来的、可以触摸到的、小小改善的憧憬。
那四张工业券,像四颗种子,已经悄然埋进了每个人的心里,等待着生根发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