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强忍着没撇嘴,只是抱着壮壮的手臂不自觉地紧了紧,勒得小娃儿不舒服地扭了扭身子。
她心想:真真是会算计!自己受不了那边的苦,想跑回来躲清闲享几天福,还要打着带东西的幌子,显得多顾家似的!
更可气的是,还把香兰那份探亲假都占了去!
一个大小伙子,身强力壮的,比香兰一个姑娘家还娇气、还怕事!
路费?哼,说得轻巧,怕不是指望着家里出这笔钱吧?这算盘打得,松江对岸都听见响了!
阳光辉闷头拿起桌上那双似乎永远也擦不干净的旧解放胶鞋,沾了点水,继续用力地、一遍遍地擦拭着鞋帮上的泥点,仿佛要把那层发黄的帆布擦穿。
他对弟弟阳光耀的做派早已心知肚明,此刻只是觉得脸上臊得慌,替弟弟害臊。
下乡苦是苦,可别人家的孩子不都在熬吗?怎么他阳光耀就特别金贵,就熬不住了?
还要特意跑回来一趟,往返的路费差不多就要一百块钱,想想就让人心肝疼!真是劳民伤财,净给家里添负担!
他擦鞋的动作越发用力!
阳光明的反应则平静得多,甚至带着一丝尘埃落定的释然。他轻轻放下信纸,心中了然。
对于二哥阳光耀的品性——自私、怕苦、爱计较、会算计、怨天尤人——他同样清楚得很。
信中那些抱怨诉苦的话,他也不是第一次看到了。但说到底,血脉相连,还是亲兄弟。
看着父母眼中那深切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忧虑,再想到二姐信里那隐忍的、报喜不报忧的坚强。
阳光明觉得,在力所能及、且绝对不暴露自身秘密的前提下,多帮衬一些,让远方的亲人日子好过点,少受点罪,也是应该的。
毕竟,他有冰箱空间这个不为人知的金手指。这些“额外”的支援,对他而言,不过是顺手而为,动动念头的事情。
既然二哥主动提出要回来,正好可以一次性把东西都带过去,也省了托人转交的提心吊胆和可能的风险。
至于二哥沾光享受了二姐的假期,阳光明心里明镜似的,当然有意见,但有些话还是见了面才方便说出来。
对于来回路费的一百块钱,这是个很现实的问题,他反而并不太在意这点得失。
在他的观念里,亲情总归是比斤斤计较的算计要重要些。
“好了。”阳光明率先开口,打破了屋里有些凝滞的空气,语气带着一种事情终于有了着落的轻松,“既然二哥要回来,托人转交粮票这事,就不用再费心思去琢磨、去打听了。”
他看向父母,“这样也好,省得我们到处去寻摸可靠的人,提心吊胆,生怕出点纰漏。他自己带,不用中间人转手,最是放心不过。”
张秀英和阳永康闻言,心头确实是一松。
托人带东西,尤其是全国粮票这种敏感又金贵的物资,始终像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压在他们心上。
生怕托的人不可靠,半路出事;又怕交接不清,惹上麻烦;更怕连累了帮忙的人。
如今这石头被搬开了,虽然对儿子长途跋涉安全的担忧还在,但心理上那份巨大的负担,确实减轻了不少。
“对对对!自己带好,自己带好!”张秀英连连点头,脸上的愁云散开些许,心思立刻像上了发条一样,转到了新的、更具体的任务目标上,声音也活泛起来:
“那从现在到十一月初,还有两个多月辰光,我们要抓紧!
旧被衣要拆洗得更彻底,一点霉味汗渍都不能留。絮要更厚实,要塞得满满当当。”
她越说越有劲,仿佛看到了大量足够使用的厚实的絮:
“反正不用走邮局称斤论两、算包裹费,火车上带行李没那么严,能多塞点,就尽量多塞点。
这段时间里,把家里压箱底的旧统统翻出来!
再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再弄点新票,尽量把更多的旧替换出来,最好不用那些实在板结发硬的陈,不保暖。
家里能帮的不多,总要让他们穿得暖些,睡得踏实些!”
她的目光扫过墙角堆放的那几床旧被褥,眼神变得异常坚定。
“粮票也要抓紧攒!”阳永康立刻补充道,目光投向李桂和阳光明,带着托付的意味。
“能攒多少是多少!耀耀回来,一次带足,以后就很难再有这种好机会了。”他的考虑总是更偏向实际和安全。
提到粮票,李桂的精神头“噌”地一下就上来了,脸上瞬间焕发出一种“舍我其谁”的光彩,连腰板都挺直了几分。
她放下怀里扭来扭去的壮壮,声音带着点抑制不住的得意,刻意压低了,却又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姆妈!阿爸!放心好了!粮票这事体,包在我身上!”
她拍了拍胸脯,仿佛在立军令状,“自从明明时不时拿点好东西回来补贴家里,我这路子,是越趟越熟!门道也摸得清清爽爽了!”
她掰着手指头,眼睛亮晶晶的,像在数着珍贵的珠宝,声音压得更低了些,但那兴奋劲儿藏都藏不住:
“这前前后后一个半月,我可没闲着!更没白吃明明带回来的好东西!”
她如数家珍:
“靠明明拿回来的那些上好的米线、香甜的蜂蜜、油亮的核桃仁,还有上回那点金贵的白……
我跟弄堂里几个嘴巴紧得像蚌壳、门路又清爽的阿姨,还有娘家那边几个要好的、信得过的姐妹,悄悄地调剂,暗地里互通有无。
七七八八下来,已经攒了这个数——”
她伸出两根手指,又特意弯下大拇指,比划了个明确的“七”的手势,眼神灼灼地看着大家。
“二十七斤!”
她几乎是咬着耳朵,用气声宣布了这个惊人的数字,脸上是掩不住的、巨大的成就感,“都是实打实、硬碰硬的全国粮票!一点水分都没有!”
“二十七斤!”张秀英倒抽一口凉气,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微微张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在这个每人每月定量只有二三十斤粮食、吃块豆腐都要凭票的年代,二十七斤全国粮票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能在全国任何地方、任何粮站,稳稳当当地换到同等数量的粮食,还能搭上相应的食用油!
这绝对是一笔难以想象的、巨大的财富!在关键时刻,这是能救命的硬通货!
阳永康布满皱纹的脸上也露出了罕见的震惊神色,旱烟杆差点从手里滑落。
连一直闷头擦鞋的阳光辉,也猛地抬起头,黝黑的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看向李桂的眼神都变了。
“桂……你……你怎么弄到的?这么多……”张秀英又惊又喜,但旋即又有了更深的担忧,“不会……不会出啥问题吧?这要是被人晓得了……”她不敢想下去。
“哎呀呀!姆妈!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好伐!”
李桂拍着胸脯保证,声音依旧压得很低,但语气斩钉截铁,充满自信:
“我办事体,有分寸!拎得清!寻的都是知根知底、靠得住的人家!
用阿拉屋里厢的紧俏东西,换人家屋里用不掉、或者暂时用不上的富余粮票,你情我愿,公平交易!童叟无欺!”
她强调:“我拿出去的东西,样样硬扎,品质顶好!价钱也公道,人家还巴不得跟我换呢!嘴巴紧点,手脚清爽点,能有啥问题?”
她看向阳光明,眼神里带着一种同盟者的默契:
“只要明明那边能继续保持这个势头,隔三差五再调剂点‘硬货’回来——不拘是吃的用的,只要是市面上紧俏的、人家缺的就行——到十月底,我保证——”
她伸出四根手指,用力地在家人面前晃了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气势:
“至少再弄四十斤!加起来六七十斤全国粮票!够耀耀和梅梅在东北,踏踏实实吃上好一阵子了,不用顿顿数着米粒下锅!”
这个数字再次像一颗炸弹,在小小的前楼里炸开。
六七十斤全国粮票!
这在以前,是他们一家人连做梦都不敢想的天文数字,是足以改变两个人在异乡生存质量的关键物资。
“好!好!好!”张秀英激动得一连说了三个“好”字,眼圈又红了,这次是高兴的。
她一把抓住李桂的手,紧紧握着,那粗糙的手心传递着滚烫的感激和一种全新的、沉甸甸的倚重。
“桂!这事体真是辛苦你了!全靠你了!阿拉屋里厢……阿拉屋里厢有你,真是福气!”
家里的生活,因为小儿子的神秘“门路”和大儿媳的精明强干、长袖善舞,正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能够这样有力、这样具体地支援到远方的儿女,她心头的愧疚和长久以来的无力感,第一次被一种实实在在的“有办法”、“能做到”的底气所取代。
这份底气,让她佝偻的腰背似乎都挺直了些。
阳永康紧绷的脸色也彻底舒展开来,深刻的皱纹里甚至挤出了一丝难得的笑意。
他对着李桂,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那眼神里有赞许,有认可,更有沉甸甸的嘱托。
“嗯,做得不错。桂,你……有心了。”
阳永康顿了顿,强调道:“安全第一,还是要谨慎再谨慎。”
接着又补充,“的事体,也要抓紧,一道弄起来。”
“晓得了,阿爸!放心好嘞!”李桂响亮地应道,声音里充满了被认可的喜悦和昂扬的斗志。
这一刻,她在公婆心中的地位,无疑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家里的气氛彻底活络起来,像被注入了流动的活水。
压在头顶许久的烦忧被这接连的好消息驱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目标明确、分工协作、充满干劲的盼头。
每个人都被动员起来,为了十一月的团聚和北方的温暖而努力。
张秀英立刻行动起来,开始盘算家里哪些旧被可以拆洗翻新,哪些旧袄的板结了需要彻底重弹,嘴里念念有词:
“老阳,你看看墙角那只樟木箱底,是不是还有一件压箱底的旧袄?虽然薄点,但拆洗一下还能用……”
她仿佛一个即将指挥大战的将军,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家里的“物资储备”。
阳永康默默地点点头,放下旱烟杆,走到墙角,开始翻检那几捆用麻绳捆扎好的旧衣服。
心里默默计算着家里存着的票还剩几张,老同事那里是不是还能淘换到一些,或者要不要拿点东西去跟人调剂……
他盘算得极其认真,每一两在他心里都有分量。
阳光辉也放下了那双似乎永远擦不干净的旧胶鞋。
他走到母亲身边,闷声不响地开始帮着整理那堆在墙角的旧衣服,动作虽然笨拙,但很用心。
他拿起一件硬邦邦的旧袄,掂量了一下,又用手掌用力按了按,似乎在评估它的“改造潜力”。
阳光明则安静地站在一旁,看着家人忙碌而充满希望的身影,心中一片温热的安定。
冰箱里那些取之不尽的物资,正通过大嫂那双精明又利落的手,安全、隐蔽、缓慢而有效地转化为支撑这个家庭,以及温暖远方亲人的力量。
这种转化,隐秘而稳定。
李桂重新抱起壮壮,脸上洋溢着满足和自豪的笑容。
她享受着这份在家庭事务中不可或缺、举足轻重的地位感,更享受着来自公婆前所未有的、毫不掩饰的认可和重视。
阳光明偶尔拿回来的那些“补贴”,让家里的饭桌上油水渐丰,壮壮的小脸蛋也肉眼可见地圆润红扑起来。
这种看得见摸得着的改善,加上自己能帮家里解决这么大难题的成就感,让她觉得这弄堂里潮湿闷热的日子,也变得格外有奔头。
那慢慢积攒起来的粮票数字,不仅仅是数字,更是她在这个家庭里安身立命、挺直腰杆的底气!
窗外的夕阳渐渐西沉,将石库门高低错落的屋顶染上了一层温暖而辉煌的金边,也给狭小的天井投下了长长的影子。
帮助远方儿女的路径已然清晰:每人每年六十元的现金补贴,更厚实、更暖和的衣被,以及尽可能多的全国粮票。
所有这些,都将在十一月份,等待着一个归家的人——阳光耀,将它们亲手带到那片寒冷而遥远的黑土地。
张秀英粗糙的手指摩挲着手中刚刚拆下的一团发黄发硬的旧絮,那粗粝的触感下,仿佛能感受到即将注入其中的、更为厚实洁白的新的暖意。
她抬起头,望向窗外那渐渐被暮色浸染的天空,心中默念,那无声的呼唤仿佛能穿透千山万水:
耀耀,梅梅,再等等,再等等……家里,正把这份念想,一层一层,絮得更厚实些,更暖和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