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126.强硬的街道办主任,噤若寒蝉
星期六傍晚,弄堂里没有一丝风。
知了的嘶鸣显得有气无力,断断续续,更添了几分烦躁。
石库门的天井,这方小小的四方天空下,气氛比这粘稠的空气还要沉闷压抑。
昨日的交锋余波未平,新的风暴似乎已在酝酿。
李桂早早搬了家里那把磨得油亮的矮竹凳,坐在门槛边。
她手里无意识地搓着一件半旧的小孩汗衫,指尖用力,布料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她的眼神却像两盏不安的探照灯,紧张地、一遍遍地扫向那扇沉重的黑漆大门。
每一次门外路过的脚步声,都让她肩膀下意识地一缩。
她嘴里不停地小声嘀咕,声音含混,带着浓重的忧虑:“街道吃了瘪,这趟来的人,怕是要更凶,官更大……作孽啊,不晓得要怎么收场……”
张秀英则像一杆标枪,笔直地立在天井中央的青石板上。
她双手背在身后,下巴微微抬起,神情严肃专注,如同一个待命的老兵,随时准备迎接挑战。
只是,那背在身后、被身体挡住的双手,十根手指正神经质地紧紧绞缠在一起,泄露了主人内心的焦灼。
冯师母抱着胳膊,倚靠在自家的门框上。
她的眉头微蹙,似乎在计算着即将到来的风暴强度。
何彩云半背靠着斑驳的木门框,双手抱在胸前。她的脚尖以一种压抑的节奏,不耐烦地点着脚下的木板,发出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哒、哒”声。
她的眼神锐利得像两把小钩子,死死锁定着那扇紧闭的黑漆大门方向,仿佛要用目光将那门板烧穿,看清门外的动静。
客堂间门口,陈阿婆坐在一把吱呀作响的旧藤椅上。
老人浑浊的眼睛一眨不眨,紧紧盯着那扇象征着未知命运的大门,布满岁月沟壑的脸上,交织着紧张、忧虑和一种豁出去的决心。
张春芳站在一旁,一只手扶着阿婆的胳膊,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揪着衣襟下摆,年轻的脸庞上也满是忐忑。
赵铁民依旧沉默,像一尊生了锈的铁塔,蹲在墙角背阴处。他捏着半截没点着的“飞马”牌烟卷,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过滤嘴,劣质的海绵纸被揉搓得起了毛。
他的目光沉沉地盯着地面上一块青苔,偶尔才飞快地抬一下沉重的眼皮,扫一眼那扇大门,眼神里是深不见底的愁苦和对生活的麻木。
所有人都在等。
等街道的同志再次上门。等待那悬在头顶的靴子最终落下。
昨天阳光明那番透彻的分析,像一道穿透阴霾的光,给大家指明了方向——
顶住最好,顶不住也要争取更多的票证和零工指标。
工作名额是遥不可及的星辰,票证和零工才是维系眼下生存的米粮。
这份务实的希望,像一颗微弱的火种,驱散了最初的绝望,却也带来了更深、更具体的焦灼。
街道办的田主任会亲自来吗?她会是怎样一个人?昨天他们近乎“漫天要价”的诉求,会不会彻底激怒了街道?
今天等待他们的,是妥协的橄榄枝,还是更严厉的铁拳?
时间在这闷热的死寂中,流淌得异常缓慢,每一秒都被拉得黏稠而漫长。
水龙头没拧紧,水滴落在下方搪瓷脸盆里的“嗒……嗒……”声,单调而规律,像一柄小锤子,一下下敲打着每个人紧绷到极致的神经。
弄堂外偶尔传来的自行车铃声,或是远处小贩拖着长调的吆喝声:“栀子——白兰——”,反而更清晰地衬托出天井里这份等待的沉重和窒息感。
然而,直到天色完全黑透,弄堂里家家户户亮起了昏黄的灯光,那扇黑漆大门外,除了偶尔路过的邻居投来好奇或探询的目光,再无其他动静。
刘干事没来。传说中手腕强硬的田主任,更是连影子都没见着。
“搞啥名堂?吓死人了!”
李桂终于憋不住了,烦躁地一拍大腿,声音在寂静的天井里显得格外响亮,“不来也说一声,害得我提心吊胆一整天!这么吊在半空中,比一刀下来还难受!”
何彩云撇撇嘴,从楼梯上走下来几步,语气带着一丝不确定的侥幸,又夹杂着更深的疑虑:
“怕是我们要得太高,吓跑他们了?还是……他们回去商量了更狠的手段?”
她说着,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张秀英眉头紧锁,没有理会李桂的抱怨和何彩云的猜测,目光投向站在门边阴影里的儿子:“明明,你看呢?”
她的声音带着寻求主心骨的急切。
阳光明从门边的阴影里向前迈了半步,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姆妈,不要急。该来的总会来。他们不来,说明事情没他们想的那么简单。
也许……他们内部也有分歧,或者需要向上请示。
我们该做什么做什么,等他们上门。慌,解决不了问题。”
他的话像定心丸,让躁动的空气稍稍平复。但那份无形的压力,并未真正消散,只是沉入了水面之下。
石库门的夜晚,在看似平静的日常烟火下,弥漫着更深的不安。
各家厨房里飘出的煤烟味依旧呛人,锅铲碰撞的“叮当”声也如常响起,邻里间招呼的“吃过了?”也照旧在狭窄的过道里回荡。
但那份往日的轻松和闲适,却像是浮在油上的一层泡沫,轻轻一碰就碎了。
做饭时,晾衣服时,人们端着饭碗站在门口扒饭时,目光总会不自觉地、警惕地瞟向头顶那片被屋檐切割的天空,瞟向那方小小的、此刻空荡荡的晒台。
这场悬而未决的风暴,那关乎生存空间的核心争夺点,似乎只是暂时蛰伏,在暗处积蓄着更猛烈的力量。
星期天,临近晌午。毒辣的日头晒得青石板地面发烫,空气像凝固的铅块。
终于,那扇沉重的黑漆大门门槛上,出现了两个身影。
打头的依旧是刘干事,腋下夹着那个边角磨得发白的人造革公文包。
但与昨日的局促不安截然不同,他腰杆挺直了些,脸上带着一种引路者的郑重,甚至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背靠大树的底气。
他微微侧身,让出身后那位的身影,姿态恭敬。
一位约莫四十出头的中年女干部跟着迈了进来。
齐耳短发梳得一丝不苟,紧贴头皮,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脸庞方正,肤色是常年奔波在基层特有的、带着风霜感的小麦色。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神,锐利得像两把磨得锃亮的锥子,甫一进门,就带着审视的意味,迅疾而有力地扫过天井里或站或坐的众人,一股不怒自威的沉稳气场,瞬间笼罩了小小的天井。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却熨烫得十分挺括的浅灰色上衣,扣子系得严严实实,直扣到领口第一颗,手里拿着一个半旧的帆布包。
来人正是街道办的一把手——田素华主任。
天井里瞬间安静下来。
连墙角阴沟里缓慢渗出的水滴声,此刻都清晰可闻。
何彩云原本探出晒台栏杆的身子,像受惊的兔子般“嗖”地缩了回去。
李桂刚想拍腿的手僵在半空,讪讪地收了回来。
张秀英挺直的腰背下意识地绷得更紧,如同拉满的弓弦。
连闷头蹲在墙角的赵铁民,也抬起了厚重的眼皮,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本能的警惕,捏着烟卷的手指微微用力。
田主任脚步沉稳有力,没有丝毫犹豫,径直走到天井中央那块被岁月和脚步磨得光滑如镜的青石板前站定。
她没有多余的寒暄,目光再次像探照灯一样扫视全场,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穿透喧嚣、直达人心的力量:
“各位街坊邻居,都到齐了?”
她的声音平直,带着公事公办的利落,“我是街道办的田素华。今天和刘干事过来,就是要把晒台改造的事情,彻底说清楚,落实好。”
她的目光精准地投向三层阁的方向,语气不容置疑,“赵铁民、何彩云同志,麻烦你们两位下来一下。”
紧接着,又转向灶披间门口,“冯老师、蔺同志,也请站过来。”
被点到名字的四个人,心头都是一紧。
赵铁民闷闷地“嗯”了一声,像扛起一袋沉重的米,慢腾腾地站起身,拍打了一下裤子上的灰。
何彩云只觉得双腿有些发软,扶着楼梯扶手,脚步虚浮地蹭了下来,脸色微微发白。
蔺凤娇轻轻拍了拍丈夫冯老师的手臂,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一起走到田主任指定的位置站定,神情保持着知识分子的克制,但紧抿的嘴唇透露出紧张。
“认识一下。”田主任的目光在四人脸上逐一掠过,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赵家,冯家。情况刘干事都跟我汇报了。”
她微微颔首,语气似乎缓和了一分,“大家的困难,街道办听到了,也理解。”
这话听着温和,却让何彩云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她太熟悉这种“先礼后兵”的套路了,后半句的“但是”才是真正的杀招。
果然,田主任话锋陡然一转,语气瞬间加重,如同冰雹砸落:“但是!理解归理解,政策归政策!”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道,“区里这次‘充分挖掘住房潜力’的文件,是硬任务!是为了解决更多工人兄弟姐妹的住房困难!这一点,是原则,是大局!容不得讨价还价!”
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众人心上。
她顿了顿,目光如电,在赵铁民、何彩云惊惶的脸上,以及冯师母夫妇强作镇定的面容上扫过,声音带着一种最终裁决般的决断:
“考虑到石库门的环境确实太紧凑,空间太小,四户变五户,矛盾隐患太大。
街道办昨天专门开会研究了大家的意见,决定特事特办!
充分尊重你们赵、冯两家的实际顾虑!”
何彩云和赵铁民脸上刚下意识地露出一丝希冀的光芒,以为事情有了转机。
田主任接下来的话却像一盆带着冰碴的冷水,兜头浇下,瞬间将他们冻僵:
“所以,街道办决定:请赵家和冯家,尽快搬离石库门!暂时先找亲戚朋友家借住一段时间!
我们街道办,会尽快、优先为你们两家寻找更宽敞、更合适的住房!
一旦落实,立刻安排你们搬进去!”
“轰”的一声!
何彩云只觉得脑袋里像被铁锤狠狠砸中,眼前一阵发黑,金星乱冒。耳朵里嗡嗡作响,田主任后面的话都模糊了。
“搬离?借住?尽快安排?”
这些词组合在一起,在她耳朵里就是晴天霹雳!
现在的住房紧张到什么地步?谁家不是挤得满满当当?一旦搬出去,所谓的“尽快安排”,猴年马月能落实?
到时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流落街头都不是没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