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129.再见林见月,台下交流,幽默风趣,邀约
八月的红星国厂,空气里弥漫着夏末的溽热。
阳光明放下电话听筒,听筒握把处留下一圈微湿的汗痕。
窗外,蝉鸣聒噪,一声紧似一声。
电话是上级部门打来的,内容简明扼要,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要求各厂矿企业,务必组织最近一两年入职的年轻职工和干部,参加后天下午在区工人文化宫礼堂举行的“全市先进青年事迹报告会”。
通知措辞严肃,反复强调这是“加强青年思想教育、培养革命事业接班人”的重要任务,要求各单位“务必高度重视,确保人员到位,不得有误”。
阳光明,作为新晋的副厂长专职秘书,又恰好在“青年干部”的范畴内,名字自然在名单之列。
他拿起那支崭新的英雄钢笔,在台历“八月二十日”那页下方,工整地记下:下午两点,区工人文化宫礼堂。
字迹刚劲,一如他此刻平静外表下的思绪。
前世经验告诉他,这类活动形式大于内容,但人在其位,身不由己。
午饭的厂区食堂,人声鼎沸。
铝饭盒磕碰声、工友们高谈阔论或低声私语,汇成一片嘈杂的背景音。
阳光明端着盛着米饭和土豆烧茄子的铝饭盒,目光扫过喧闹的人群,在角落里找到了安静吃饭的蔺书楠。
他依旧穿着洗得发白、领口袖口有些磨损的工装,埋着头,专注地对付着饭盒里简单的米饭配酱瓜,仿佛周遭的喧嚣与他无关。
“书楠。”阳光明在他对面坐下,塑料凳子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后天下午区文化宫的报告会,你们车间通知到了吧?”
蔺书楠闻声抬起头,看到是阳光明,脸上露出笑容。
“嗯,队长上午开会说了。要去。”
“正好,我也去。我骑车带你?”阳光明扒了口饭,语气爽利,“省得你去挤公交车了,又闷又热。”
蔺书楠眼中掠过一丝光亮,随即又被惯常的迟疑覆盖:
“这……太麻烦你了吧?我坐公交也……也行的。”
他下意识地搓了搓手指。
“麻烦啥?顺路的事。”阳光明不容置疑地摆摆手,脸上是坦然的笑容,“两点钟出发,两点半肯定到,时间宽宽裕裕。就这么定了!”他语气里的笃定驱散了蔺书楠的犹豫。
蔺书楠看着阳光明爽朗真诚的笑脸,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下来,最终点了点头,嘴角也努力地向上弯起一个浅浅的的弧度:“好,谢谢明哥。”那声“明哥”叫得比平时轻快了些。
两天后的午后,骄阳依旧似火,柏油路面被晒得发软,蒸腾起扭曲的热浪。
阳光明跨上那辆擦拭过的崭新“永久”牌二八自行车,锃亮的车把在烈日下反着光。
他在厂门口那棵大梧桐树的浓荫下等到了蔺书楠。
蔺书楠还是那身洗得发白的工装,背着一个洗得泛黄的帆布包,小心翼翼地侧身在后座坐稳,双手紧紧抓住后座冰凉的铁架子。
“坐稳了没?”阳光明回头确认,额角已沁出细密的汗珠。
“嗯,稳了。”蔺书楠的声音带着点紧绷。
车轮转动,碾过厂区外滚烫的柏油路,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风带着灼人的热意拂过面颊,吹动两人单薄的衣衫。
阳光明蹬得不快,一路和蔺书楠聊着厂里新近的琐事——
哪个车间产量又创新高,新来的技术员解决了个老难题,还有上次聚会后老同学们零星的消息。
蔺书楠的话比往常多了些,虽然声音依旧不高,像怕惊扰了什么,但应答清晰,偶尔还能接上一两句自己的想法,带着一种难得的松弛。
阳光明听着,嘴角含笑,心里也为他这份渐渐多出来的小心翼翼的“开朗”感到一丝欣慰。
区工人文化宫那栋厚重的灰色苏式建筑,带着鲜明的时代烙印,很快出现在视野尽头。
门口的宣传栏贴着醒目的红纸海报,上面用粗壮有力的仿宋体写着:“学习先进榜样,争做格命先锋——全市先进青年事迹报告会”。
已有不少穿着各色工装、绿军便服或白衬衫蓝裤子的年轻人陆续抵达,三三两两聚在树荫下或台阶旁,低声交谈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特有的混合着期待与任务感的氛围。
他们来得早了些,会场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尚未打开。
阳光明推着车,找了个有高大法国梧桐树荫遮蔽的僻静角落,支好车架,熟练地锁上那根粗重的环形锁。
“还有点时间,这里荫凉,等等吧。”阳光明用袖子抹了把额角的汗,靠在粗糙的树干上。
蔺书楠也放松下来,摘下眼镜擦了擦镜片上的薄汗,目光带着些许茫然,随意地扫过陆续汇聚而来的人群。
忽然,他的目光定住了,像被什么吸引住,落在不远处一个轻盈走来的身影上。
“明哥……”蔺书楠轻轻碰了碰阳光明的胳膊,朝那个方向示意,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提醒。
阳光明顺着望去。
林见月正独自向会场这边走来。
她今天穿了一件淡蓝色的衬衣,小圆领,半袖,领口和袖口缀着细小的白色镂空边,清爽得像夏日里飘来的一朵云。
两条乌黑油亮的麻辫垂在肩侧,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发梢系着的红头绳在烈日下跳跃着一点鲜亮的颜色。
她微微低着头,似乎在专注地看着脚下的路,步履轻快又带着点少女特有的矜持与谨慎。
阳光明心头微微一漾,脸上自然地浮起笑容,扬手招呼,声音清朗地穿过人群的嗡嗡声:“林见月同志!”
林见月闻声抬头,清澈的眼眸瞬间捕捉到树荫下的阳光明和他身旁的蔺书楠。
她先是一愣,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意外,随即,脸上如同初放的栀子遇到了晨露,绽开一个惊喜的笑容,纯净又明媚,瞬间点亮了周遭闷热的空气。
她加快脚步走了过来,帆布书包在身侧轻轻拍打着。
“阳光明同志!蔺书楠同志!你们也来啦?”她的声音依旧带着江南水乡浸润出的软糯清甜,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欣喜,像一阵清凉的风。
“是啊,上级要求嘛。”阳光明笑着点头,目光温和地落在她沁着薄汗的鼻尖和明亮的眼睛上,“怎么一个人?冯向红同志没来?”他注意到她身边没有那个总是风风火火的身影。
提到冯向红,林见月小巧的鼻子微微皱了一下,带着点无奈和同情:
“向红姐惨咯。她们财务科最近在赶一份顶顶重要的季度报表,她们科长讲人手紧,硬不放她走,把她留下来加班了。我和其他人不熟,就一个人来了。”
她模仿着科长严肃的语气,带着点小抱怨的可爱。
“哦,原来是这样。”阳光明表示理解,“工作要紧。”他指了指身边树荫下的空地,“我们也刚到,这里荫凉,一起等等?”
“好呀。”林见月欣然应允,走到他们身边站定,带来一阵淡淡的、干净的香皂气息。
十来天不见,再次看到阳光明,林见月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咚咚地跳着,有种说不出的雀跃和一丝微妙的紧张。
她借着整理辫梢,偷偷抬眼打量他:他今天穿了一件半新的白色“的确良”短袖衬衫,熨烫得还算平整,卡其布长裤,身姿挺拔如白杨,站在浓密的树荫光影里,眉宇间那份沉稳和那份不同于周遭同龄人的从容气度,依旧那么吸引人。
想到上次聚会时,他不动声色地帮自己解围,还有那顿令人回味无穷的午饭,她的脸颊悄悄爬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好在树荫浓重,不易被察觉。
阳光明也清晰地留意到林见月细微的变化。
她看向自己的眼神,比上次更亮了些,那份纯真里又添了几分亲近和依赖。
三人随意地聊着天,话题从这恼人的天气、即将开始的报告会,自然地说到了上次的聚会。
说起谢飞扬和冯向红被当众“揭穿”趣事时的窘态,林见月掩着嘴,肩膀轻轻耸动,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儿;
提到蔺书楠那晚意外露了一手的手风琴,她眼中流露出真诚的敬佩;
阳光明则适时地用幽默风趣的话语调节着气氛,逗得林见月好几次忍不住“噗嗤”笑出声,蔺书楠在一旁也腼腆地跟着笑。
一刻钟的时间,在这轻松愉快的闲聊中飞快溜走。
会场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人流开始涌动。阳光明很自然地提议:“我们进去吧?找个靠后点的位置,清净点。”
林见月和蔺书楠都点头同意。三人随着人流走进高大却略显陈旧阴凉的礼堂,他们很快在后排靠近一扇高窗的角落找到了三个相连的空位。
阳光明坐在中间,蔺书楠在他左边,林见月则坐在了他的右边。硬木座椅冰凉,坐下去发出轻微的声响。
主席台上方悬挂着鲜红醒目的横幅:“向先进青年学习,为格命事业奋斗终身!”
几盏大功率灯泡将铺着褪色红绒布的台面照得通明,几位穿着灰色或藏青色中山装的领导已经神情严肃地落座。
高悬的扩音器里先是传出刺耳的电流啸叫,接着是“喂——喂——”的试音声,台下嗡嗡的交谈声像被无形的手掐住,渐渐平息,只余下压抑的呼吸声和偶尔的咳嗽。
报告会开始了。
第一位上台的是位身材魁梧、肤色黝黑、声若洪钟的钢铁厂炉前工。
他穿着被汗水浸透、沾着煤灰的工作服,胸前别着硕大的像章。
他讲述自己如何在高温的炙烤下“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连续奋战几昼夜,和同志们一起“发扬蚂蚁啃骨头的精神”,攻克技术难关,为国家多炼“争气钢”的事迹。
他的话语充满工人阶级的质朴和力量感,也充斥着这个年代特有的、激昂的口号与誓言:“为了格命!为了祖国!再苦再累心也甜!”
阳光明象征性地拿出那个印着“为人民服务”红字的硬壳笔记本和英雄牌钢笔,放在膝上。
他前世见惯了各种宏大叙事和表演,对于这种特定年代、特定形式的报告,内心很难真正投入,只觉得那高亢的声调震得耳膜发胀。
他眼角余光瞥见身旁的林见月,她也摊开了随身带的、印着“工作笔记”字样的软皮小本子,握着笔,腰背挺得笔直,一副认真听讲、随时准备记录的模样。
只是那长长的睫毛偶尔会像蝶翼般轻轻颤动一下,目光会短暂地飘向高窗外摇曳的梧桐枝叶,泄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游离和对自然的向往。
阳光明心中了然。
他不动声色地翻开自己的笔记本,在第一页空白处,用钢笔流畅而有力地写下了一行字:
台上炉火正旺,口号震天响;台下心静自凉,且听蝉鸣长。
写罢,他轻轻将笔记本朝林见月的方向推过去一点,刚好能让坐在右边的她清晰看到。
林见月正努力集中精神,捕捉台上“战高温、夺高产”、“一颗红心永向党”的豪言壮语,忽见阳光明推过来的本子,上面写着这样一句。
她微微一怔,随即恍然,嘴角忍不住向上弯起一个俏皮的弧度。
这短短两句话,既点明了会场内外强烈的对比,又透出一种置身事外的从容与淡淡的幽默,还带着点微妙的文学美感。
这种表达方式,她从未在周围人的口中或笔下见过,新鲜、贴切,直指她此刻心底那点小小的不耐和向往。
她心里像被羽毛轻轻搔了一下,痒痒的,带着点小小的兴奋和找到同道的窃喜。
她也拿起笔,在自己本子的空白处,认真地、带着点模仿意味地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