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151.暂停工作,支持与阻挠,拒不交代,成败在此一举!
办公楼外一片肃静。
灰蒙蒙的天空沉沉地压在头顶,与远处高耸的烟囱喷出的黑烟连成一片,分不清彼此。
阳光明站在楼前,只觉得眼前这栋熟悉的四层红砖楼,此刻像一只沉默的巨兽。
里面,厂领导的会议显然还没结束。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一股刺鼻的焦糊味混杂着湿漉漉的水汽,直冲肺腑,激得他喉咙发痒。
胸腔里那颗心脏擂鼓般狂跳,他再一次摸了摸怀里的那本沉甸甸的牛皮纸台账。
破局的钥匙握在手里,却找不到锁孔,指尖触碰到的只有粗糙冰冷的纸面。
不能闯进去。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指甲用力掐了一下掌心,借着那点细微的刺痛压下翻腾的心绪。他转身,快步走向自己的办公室。
推开门,一股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他反手轻轻关上门,木门发出轻微的吱呀声,隔绝了走廊里那片令人窒息的寂静。
他没有开灯,就着窗外透进来的灰蒙蒙的天光,他走到自己那张靠窗的办公桌前坐下。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本厚厚的台账放在桌面上,手指无意识地抚过粗糙的牛皮纸封面,感受着那种粗粝的质感。冰冷的触感沿着指尖传递,让他纷乱如麻的心绪稍稍沉淀下来。
必须再梳理一遍。
他闭上眼,脑海里的碎片开始飞速旋转、拼接。
他的所有猜测,逻辑上似乎严丝合缝,但证据呢?
除了这本记录着真实库存的台账——它恰恰证明了账目本身没有问题。
他手里没有任何直接证据能证明匡俊材偷了布,更没有任何物证能指向那场火是人为点燃的。
如果窦厂长的人抢先一步清理了火灾现场那些关键的灰烬呢?
如果保卫科审讯时,匡俊材仗着他姐夫的势,咬死不认呢?
以现有的侦测手段,没有进一步的铁证,那个“电线老化短路”的结论,就像一块沉重冰冷的磨盘,依旧会死死压在赵国栋的头上,也足以碾碎他阳光明刚刚起步、如履薄冰的前程。
时间,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流逝,都可能是对方抹平痕迹、编织谎言的机会。他仿佛能听到那无形的沙漏里,沙子飞速滑落的簌簌声。
他靠在椅背上,老旧木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闭上眼,试图在脑海中艰难地重现六号库可能的布局、布匹堆放的方式,以及那场被迅速扑灭的大火该有的规模……
253匹细布,堆起来该是多高多大一座布山?烧起来该是怎样的冲天烈焰?半小时?真能扑灭得那么干净利落,火头一丝都没蔓延开?这不合常理,太不合常理了!
笃、笃、笃。
清晰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空旷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突兀、沉重。
阳光明猛地睁开眼。
现在离上班时间还有将近二十分钟,各个办公室都空着,这脚步声……沉稳有力,带着一种熟悉的节奏。他心头一紧,霍然站起身。
门被推开。
赵国栋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裹挟着一身室外的寒气涌了进来。
他眉头紧锁,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仿佛刻在额头上。
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惫,眼窝深陷,眼球布满红血丝。
那惯常的军人特有的硬朗腰背,此刻也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垮塌,仿佛一夜之间被无形的重担压弯了几分。
他反手带上门,木门合拢的闷响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看到站在桌后的阳光明,他明显愣了一下,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意外。
“小阳。”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北方口音,沙哑干涩,透出浓浓的疲惫和意外,“今天怎么来这么早?”他脱下那件洗得发白、肩头磨得有些透亮的灰色涤卡外套,随手搭在椅背上,那动作都透着一种沉重的无力感。
阳光明没绕弯子,直接询问,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厂长,会议……结果怎么样?”
赵国栋重重地坐回自己那把藤条靠背椅,椅子立刻发出一阵不堪重负的吱呀呻吟。
他抹了把脸,粗糙的手掌搓过下巴上硬硬的胡茬,发出沙沙的声响。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一下下敲击着光洁的桌面,发出沉闷而单调的笃笃声,敲得人心头发慌。
“还能怎么样。”他语气低沉,像压着千斤巨石,带着深深的无力感和一种被围猎后的疲惫,“开会前,窦鸿朗那边,已经基本把调子定死了。起火原因,就是电线老化,电路短路。板上钉钉了。”
他停顿了一下,抬眼看向阳光明,眼神里有不甘的火焰在跳动,但更多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沮丧和挫败。
“我是主管设备改造和安全生产的直接领导,该我负的责任,跑不掉的。”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最后几个字。
“那……”阳光明的心沉了下去,像坠入冰窟。
“老田。”
赵国栋提到田书记时,语气复杂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激和更多的无奈,“在会上硬顶着,拍桌子了。
说事情还没最终调查清楚,不能轻易下结论。态度很硬气。
算是暂时挡住了窦鸿朗他们想趁机给我扣更多帽子、一棍子彻底打死的企图。”
他苦笑了一下,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嘴角的皱纹刀刻般深,“不过,火灾事故是实打实的,损失摆在那里。我这个副厂长,被暂停工作了。等待……所谓的最终调查结果。”
“暂停工作”四个字,他说得异常缓慢沉重,每个字都像带着冰碴。
阳光明心中猛地涌起一股强烈的庆幸,如同绝境中看到一丝微光,但紧随其后的寒意更甚,瞬间浸透四肢百骸。
庆幸的是田书记果然出手了,赵国栋并非孤立无援,这厂里还有一股力量在抗衡窦鸿朗。
寒意则在于,“暂停工作”!
这意味着赵国栋此刻已失去了直接指挥调查、调动资源的权力!成了一个被暂时“挂起来”的人!
如果没有田书记这个暗中的盟友,就算他阳光明拿到了台账,猜到了那令人发指的真相,一个被停职的副厂长,拿什么去推动对厂长小舅子的审讯和搜查?
窦鸿朗在红星厂经营近十年,根深蒂固,上面还有人支持,他只需轻轻一抬手,就能把一切质疑挡回去,甚至把那些可能存在的证据都悄无声息地抹掉。
时机稍纵即逝!沙漏里的沙子已经所剩无几!
“厂长!”阳光明压低了声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我有发现!很重要!”
赵国栋疲惫的眼神瞬间凝聚,如同昏睡的猎豹骤然惊醒。锐利的目光像两道实质的探照灯,紧紧锁住阳光明,将他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都纳入眼底:“什么发现?快说!”他的身体不自觉地微微前倾。
阳光明语速飞快,条理清晰地将自己从周大勇处得到的火灾信息、时间差疑点、账目库存与扑救速度的矛盾、匡俊材的背景和“油水”传闻,以及自己基于此对监守自盗、纵火灭迹的推测,简洁而有力地陈述了一遍。
每一个关键点,都像钉子一样敲进赵国栋的耳朵里。
最后,他拿起桌上那本牛皮纸封面的台账,郑重地双手递了过去。
“厂长,这是六号库的出入库台账。二十五日晚上的出库记录和最后的库存结存,都在上面。
白纸黑字,结存数是二百五十三匹一等细布!
这就是铁证!
证明库存还有很多,库房里不可能空荡荡的,没有多少布!
按照现场的实际情况,烧掉的应该‘不多’,这数量根本对不上!矛盾就在这儿!”
赵国栋像被电流击中,猛地站起,一把抓过台账!
他动作太大,带得藤椅向后一滑,发出刺耳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他顾不上这些,急切地翻开,发黄的纸张在他粗粝的手指下哗哗作响。
他目光如炬,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专注,直接锁定在十一月二十五日那一页。
二十五日结存:200匹(货号a103)。其他布料总结存:53匹。
白纸黑字,右下角核算栏里,清晰地写着:总结存数量:253匹!
赵国栋的手指重重地点在“总结存数量:253匹”这行字上,指尖几乎要将纸张戳破。
他猛地抬头,眼中那层沮丧的阴霾被骤然点燃的火焰烧得精光!一种恍然大悟的震惊和被愚弄的愤怒在他脸上交织!
“对得上!”他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光明!你这脑袋瓜子!转得够快!够细!”
他猛地合上台账,用力拍在桌面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震得桌上的搪瓷杯盖都跳了一下。
“我当时在现场!火势看着吓人,烟也大,浓烟滚滚,库顶都熏黑了,烧塌了靠里的一片货架。但……”
他眼中精光爆射,像两团燃烧的炭火,来回在狭小的空间里急促踱步,语速越来越快,带着一种压抑许久的爆发力。
“但如果是整整两百五十三匹细布堆在那里烧光了,那火势绝对不止那样!
细布是的,易燃!堆成山烧起来,火头应该窜得比房顶还高!蔓延范围应该更大!烧完的灰烬堆也该更高更厚!扑救的水浇上去,蒸汽能烫死人!
半小时?别说扑灭,光是靠近都难!我当时就觉得有点……不对劲。
但被那‘刚出货大半’的说法先入为主了!麻痹了!加
上那该死的所谓‘权威’的电路老化结论……就没往深里想!差点被他们糊弄过去!”
他狠狠一拳砸在自己掌心,发出闷响。
他猛地停在阳光明面前,脸上所有的疲惫、沮丧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被彻底点燃的斗志和军人骨子里那股遇敌亮剑的狠厉。
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带着风,狠狠一巴掌拍在阳光明略显单薄的肩头。那力道极大,带着由衷的赞许和沉重的托付,拍得阳光明身体一晃,肩胛骨隐隐作痛。
“好小子!干得漂亮!这破局的关键,让你抓住了!揪住了狐狸尾巴!”
他眼中燃烧着渴望战斗的火焰,声音斩钉截铁,“现在不是夸你的时候!你就在办公室待着,哪里也别去!等我消息!”
赵国栋抓起椅背上的外套,动作恢复了往日的利落迅猛,带着一股风,大步流星地冲向门口。
手搭上冰冷的黄铜门把,他又猛地顿住,回头说道:“这事,烂在肚子里!对谁都别提!一个字都不许漏!”
“明白!厂长!”阳光明挺直腰板,声音斩钉截铁。
门“砰”地一声关上,沉重的脚步声迅速在空旷的走廊里远去,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决绝,那是去田书记办公室的方向。
阳光明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紧绷到极限的神经稍稍放松,但心依旧悬在半空,像被一根细线吊着。
汗水不知何时已经浸湿了后背,紧贴着青年装,带来一阵冰凉的粘腻感。
现在,所有的希望都像脆弱的蛛丝,系在了田书记身上。
赵国栋被停职,失去了行动力,只有田书记这位厂党委一把手,才有足够的权威绕过窦鸿朗,直接命令保卫科采取雷霆行动。
而保卫科科长王卫东,恰恰是田书记信任的人,一个出了名的硬骨头。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窗外,厂区机器的轰鸣声似乎也远去了,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
墙上那面老旧的圆形挂钟,秒针单调而固执地跳动着:嘀嗒、嘀嗒、嘀嗒……每一秒都像沉重的鼓点,敲在阳光明紧绷的心弦上,敲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强迫自己坐下,随手拿起桌上的一份《人民日报》,目光却无法聚焦在那些熟悉的铅字上。
脑海里像过电影一样,反复推演着各种可能:田书记会信吗?会支持这个近乎疯狂的推断吗?王卫东能顶住窦鸿朗随时可能施加的巨大压力吗?匡俊材会开口吗?万一他死扛到底呢?还有那些被偷走的布,赃款赃物藏在哪里?
半小时?一小时?阳光明无法准确判断。每一分钟的等待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他起身,走到窗边,冰凉的玻璃贴着额头,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
他看向楼下厂区,开始陆续有穿着蓝灰工装的身影,骑着自行车或步行,像工蚁般渺小地汇入各个车间。
远处,六号库的方向,焦黑的断壁残垣在灰暗的天色下,像一块丑陋的伤疤,格外刺眼。
终于,走廊再次响起了脚步声。这一次,节奏更快,更重,是赵国栋的。
门被推开,带进一股寒气。
赵国栋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振奋,像是黑暗中看到了一线曙光,但更多的是凝重和急迫,眉宇间刻着深深的忧虑。
他反手迅速关好门,快步走到阳光明桌前,双手撑在桌沿,身体微微前倾。
“成了!”他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力量,一种绝处逢生的力量,“老田信了!他看了台账,听了我分析的疑点和现场火势的矛盾,当场就拍了桌子!”
赵国栋模仿着田书记的动作,手掌重重拍在桌面上,“他说这事透着邪性,绝对有鬼!必须查个水落石出!不能冤枉一个同志,也绝不能放过一个蛀虫!”他的语气带着对田书记决断力的钦佩。
阳光明的心猛地一跳,一股热血冲上头顶,几乎要脱口喊出来。
“王卫东就在老田办公室。”赵国栋继续道,语速快得像打机枪,“老田直接下的死命令:立刻!秘密抓捕匡俊材!立即审讯!要快!要抢在窦鸿朗反应过来、布置阻挠之前,撬开他的嘴!”
“秘密抓捕”、“立即审讯”几个字,他说得格外用力。
“太好了!”阳光明忍不住低呼一声,悬着的心重重落下一半,但另一半却提得更高了。
行动开始了,也意味着真正的较量开始了。
“但是。”
赵国栋话锋一转,眉头再次锁紧,像打不开的结,“老田也给我交了底,泼了冷水。
匡俊材身份特殊,是窦鸿朗的小舅子,没有直接证据——比如赃物、引火物——审讯要讲究方法,不能蛮干,不能授人以柄。
而且这事瞒不了多久,窦鸿朗在厂里的耳目不是吃素的,可能已经知道了。
我们必须和时间赛跑!抢在他发力之前拿到口供或者找到物证!”
他重重地坐回自己的椅子,藤椅再次发出痛苦的呻吟。
他双手交握,放在桌上,手背上青筋微微凸起。
“我现在被停职,就是个‘聋子’、‘瞎子’,只能待在这里等消息,干着急!光明……”
他看向阳光明,眼神带着沉重的嘱托和孤注一掷的信任,“你去保卫科那边盯着!王卫东是条汉子,原则性强,靠得住,但情况随时可能有变,窦鸿朗随时可能扑过去!
你在现场,有什么想法,或者发现审讯有什么不对路的地方,可以直接跟他沟通!
记住,见机行事!灵活点!一切以拿到证据、打破僵局为目的!”
“是!厂长!”阳光明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起身。
这正是他希望的。待在办公室里被动等待,远不如靠近风暴中心,哪怕只是看着。
他需要第一时间知道进展。
他快步走出办公室,穿过开始有零星人员走动、弥漫着淡淡食堂早饭气息的走廊,脚步迅疾却尽量不发出太大声音,直奔位于厂区边缘、靠近围墙的那栋孤零零的二层红砖小楼——保卫科。
保卫科的气氛明显不同寻常。
门口站岗的年轻保卫干事,神情异常严肃,腰杆挺得笔直,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四周,一只手习惯性地按在腰间的武装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