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157.文件下发.邻居悲喜.矛盾爆发
初冬的魔都,午后阳光带着稀薄的暖意,穿透厂部大楼的玻璃窗,斜斜地投射在阳光明面前那张略显陈旧的办公桌上。
墙上的挂钟指针不紧不慢地挪向下午三点,距离下班还有两个半小时。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稿纸的沙沙声。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推开,党委办的小李探进头来,手里拿着一份还散发着新鲜油墨气味的文件。
“阳秘书,刚印出来的,下发各部门。”他放下文件便匆匆离开,脚步依旧匆忙,带起一阵微弱的风。
阳光明放下手中的钢笔,目光落在桌角那份红头文件上。
鲜红的抬头印着“红星国厂党委会”,下面一行醒目的黑体标题:《关于阳光明同志职务及级别调整的通知》。
文件内容简洁有力:
经红星国厂党委会研究决定:
任命阳光明同志为厂务办六级办事员,行政二十四级。
此任命,自发文之日起生效。
红星国厂党委会
一九六九年十二月六日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纸面,感受着纸张特有的纹理和油墨微微凸起的触感。
虽然两天前赵国栋副厂长——现在应该叫赵副书记了——已经亲口告知,并反复强调了保密纪律,但此刻看到这盖着鲜红大印的正式文件,那份沉甸甸的感觉才真正降临,像一块温热的石头落进心湖。
六级办事员,行政二十四级,每月工资四十三块。
这三级跳,省去了别人可能需要熬上两三年的资历,每一步都跨越了无形的门槛。
他端起桌上的搪瓷缸,喝了一口温吞的白开水,压下心头的波澜。
放下缸子,他拿起文件,步履平稳地走出自己的小办公室,敲响了里间的木门。
“进来。”里面传来赵国栋沉稳的口音。
赵国栋正伏案批阅文件,看到阳光明和他手中的文件,脸上露出一丝了然的微笑,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沉稳。
“文件下来了?”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
“是的,赵书记。”阳光明将文件轻轻放在赵国栋面前光洁的桌面上。
赵国栋拿起文件,快速地扫了一眼,点点头,目光重新回到阳光明脸上,带着期许和更深的叮嘱:“好。踏实工作,后面的路还长。记住我之前的话,低调,谨慎,树大招风。”
“我明白,书记。您放心。”阳光明郑重回答,声音清晰。
“嗯,去吧。”赵国栋挥挥手,重新埋首文件。
这份关于阳光明的红头文件,在拥有几千名职工的红星国厂里,如同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小石子,激起的涟漪范围其实有限。
大多数人每日忙于生计,为柴米油盐和工分操心,对厂部大楼里一个年轻办事员的级别调整,既无暇也无意过多关注。
这年头,谁家没点难处?能按时发工资,有口安稳饭吃,就是最大的盼头。
然而,在那些认识阳光明,尤其是了解前些日子那场震动全厂的仓库盗窃案和纵火案内情的人眼中,这份薄薄的文件,分量却截然不同,沉甸甸地压在他们心头。
知情者都清楚,阳光明是揪出匡俊材、破获整个案件的首功之臣。
那案子影响巨dl市里的领导都亲自过问,厂里对这位功臣给予奖励,大家心里都有预期。
入党提前转正?情理之中。
破格提拔一级?也算合理。
但行政级别直接连升三级,从二十七级跃升到二十四级,成为六级办事员?这完全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想。
晋升幅度太大了!
大到足以让不少人心里犯嘀咕,也点燃了更多的羡慕和议论。
消息像长了翅膀,在周六下午这个略显慵懒的时间里,迅速在相关的人群中低低地扩散开来。
惊讶、羡慕、好奇、猜测,在办公室走廊擦肩而过的低语里,在车间角落休息时的交头接耳中,悄然蔓延。
“听说了没?厂办那个小阳,阳光明,连升三级!”
“真的假的?二十四级了?乖乖,一步登天啊!”
“人家立了大功!破获纵火案的首功!听说赵书记力排众议给他争来的!”
“啧啧,这下可真是鲤鱼跳龙门了……四十三块啊,顶得上一个老师傅了。”
“谁说不是呢,年纪轻轻,前途无量喽。”
而在布机车间,张秀英正切身体会着这份冲击带来的最直接的“热浪”。
一下午,她几乎就没停过。
熟悉的工友、平日里点头之交的同事,甚至平时不苟言笑的车间小组长,都寻着空子凑到她跟前,脸上堆着比往日热情十倍的笑容。
“秀英啊,恭喜恭喜!你家光明出息了!连升三级,了不得啊!真是祖上积德!”
“张阿姨,光明哥真厉害!以后就是大干部了!你老就等着享清福吧!”
“秀英姐,你这福气在后头呢!儿子这么有出息,比什么都强!我们羡慕都羡慕不来哦!”
“这下好了,你们家日子可要宽裕多了!”
张秀英脸上的笑容就没断过,起初是惊喜和难以置信,接着是巨大的骄傲和满足感像温泉水一样汩汩往外冒,最后被这潮水般汹涌的恭维冲击得有些晕乎乎的。
她一遍遍地回应着“谢谢”、“托大家的福”、“孩子自己争气”,声音都带着一丝激动的沙哑。
她看到那些熟悉的、甚至不太熟悉的眼神里,充满了货真价实的羡慕,这让她感觉腰杆从未如此挺直过,连车间布机单调的嗡鸣声都变得悦耳起来。
尽管下午已经在车间办公室亲眼看到了传阅的那份红头文件,白纸黑字,鲜红的印章,清清楚楚写着儿子的名字和新的级别,张秀英还是觉得像踩在上,有点不真实。
连升三级?
她活了大半辈子,在厂里也干了小二十年,听说过,可从未想过会发生在自己儿子身上!
这简直像评书里讲的故事。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工装口袋,里面还装着车间主任特意让她看一眼的文件抄送单,那上面“阳光明”三个字,此刻显得格外有分量。
下班的电铃声尖锐地响起,划破了车间的喧嚣。
张秀英几乎是第一个放下手中活计、冲出车间的人。
她推着那辆保养得锃亮、车把上挂着一个褪色帆布袋的永久牌自行车,脚步轻快地奔向厂门口,她的心早已飞到了儿子身边。
她要第一时间见到儿子,亲耳听他说说,心里那点不踏实的飘忽感才能真正落地。
厂门口人潮汹涌,蓝灰色的工装汇成一片海洋,自行车铃声叮当作响。
张秀英踮着脚,伸长脖子,目光焦灼地在攒动的人头中搜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下班的人流像开闸的洪水,她生怕错过了。
“光明!光明!”她一眼看到儿子夹在人群中走出大门,立刻挥手高声呼唤,推着自行车快步迎了上去。
阳光明看到母亲,加快脚步走过来。“姆妈,你怎么在这儿等?多冷啊。”他注意到母亲冻得有些发红的鼻尖和耳朵,初冬傍晚的风带着寒意。
“妈不冷,心里热乎着呢!”张秀英一把抓住儿子的胳膊,急切地问,声音压得低低的,却掩不住那份急切,“文件真下来了?二十四级?六级办事员?一个月真……四十三块了?”
她的眼睛紧紧盯着儿子,仿佛要从他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里再确认一遍这个奇迹。
“嗯,姆妈,真的。”阳光明脸上带着沉稳的笑意,也低声回答,确保旁边的人听不清,“文件下午正式下发了。我现在是行政二十四级,六级办事员,工资下个月就按新标准发。”他清晰地报出级别和工资数,让母亲安心。
他顿了顿,带着一丝歉意解释道:“之前赵书记特意叮嘱过,在文件正式下发前要绝对保密,不能对外透露一个字。所以我也没敢提前告诉你,怕你忍不住说出去,坏了纪律。”他了解母亲的性格,知道她藏不住这么大的喜事。
张秀英用力拍了下儿子的胳膊,嗔怪道:“傻孩子!妈是那么不懂事的人吗?赵厂长……现在是赵副书记了,他这么提点你,是为你好!是保护你!这种天大的好事,当然要等板上钉钉了才能说!妈怎么会怪你?妈是……是太高兴了!”
她的眼圈微微泛红,声音里充满了自豪和一种熬出头的满足感,“一下午,妈这耳朵都快被恭喜声磨出茧子来了!大家都羡慕着呢!都说我们家光明有本事!”
巨大的喜悦让张秀英立刻做出决定:“这么大的喜事,必须庆祝!走,妈现在就去副食品商店!多买点好菜,晚上咱家好好吃一顿!你爸你哥他们肯定也高兴坏了!”她说着就要跨上自行车。
“姆妈,你先去副食店吧。我回筒子楼一趟,拿点东西。正好这段时间托人调剂了点东西,一起带回去。”他拍了拍自己常背的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挎包。
张秀英知道儿子自从搬到厂里分配的筒子楼后,手里活络了些,时常能带点“调剂”来的稀罕东西回家。
她以为是儿子在厂部工作,接触的人多,路子广,认识了些有门路的朋友。心里只有高兴和踏实,从不深究,也叮嘱家里人别多问。这年头,谁家没点不好明说的来路?能弄到好东西让家里日子好过点,就是本事。
“行!那你快去快回!路上当心点!妈买好菜在弄堂口等你!”
她不再多说,利落地跨上自行车,车把上挂着的空网兜晃悠着,风风火火地朝着副食店的方向骑去,背影都透着一股欢快的劲头。
阳光明目送母亲汇入车流,也转身汇入下班的人流,朝着厂区边缘那栋红砖筒子楼的方向走去。
他脚步沉稳,心里却在盘算着家里的存货。
现在他有了自己的私人空间,这给了他极大的便利。不用担心在父母家人面前泄露秘密,冰箱空间里的东西拿出来之后也有了稳妥的存放地点。
这段时间,他没少利用这个“私人空间”攒下各种物资,精打细算地改善家里的伙食。
回到筒子楼,阳光明关好门。他走到隔出来的小厨房区域,蹲下翻了翻角落的米缸面袋,心里很快有了数。他挑选了几样物资,熟练地开始分装。
他装起来的物资包括:二十个油光锃亮、个头均匀的咸鸭蛋,用旧报纸小心地包好;
一个沉甸甸的布口袋,里面装着大约五斤粮店供应的大米,散发着米香;
一个油纸包,里面是四斤分割好的金华火腿,深红的瘦肉间嵌着雪白的脂肪,边缘切割整齐;
一只油亮酱红的醉鸡,散发出诱人的酒香和香料味;
两个结实的牛皮纸袋,分别装着红和白各二斤,封口扎得紧紧的;
一个深色的玻璃瓶,里面是澄澈的生油,瓶口用木塞塞住。
他的冰箱空间里存有少量米面油,那是他利用“职务之便”,专门给前世的父母准备的东西。
但冰箱里的米和面,在这个年代,他只能自己偷着用,绝不适合拿出来送人。
冰箱角落里那一小袋2斤装的白面,是精细的麦芯面,白得像雪,细腻得没有一丝麸皮,和粮店供应的带着点微黄和麸星的标准粉差别太大了,根本不能见光。
冰箱里还有三种米,都是2.5公斤的小袋装,分别是细长的泰国香米、颜色深红的玉田胭脂米和粒粒晶莹的五常米。
这三种米,哪怕是还算常见的五常米,也是经过精挑细选,一粒碎米都找不到,米香浓郁。
另外两种米,不管是独特的外观还是特殊的香味,跟这个年代的普通大米更是天壤之别。
这些东西,他只能自己私下里偷偷享用,然后把节省下来的粮食,再集中攒起来,换成符合时代特征的普通米,拿回家里。
自从搬到筒子楼居住,他每次回石库门那边都不会空手,总要带点东西,有时是几斤米,有时是一瓶油,有时是一块肉或者几个咸鸭蛋。
如今家人已经习惯,知道他“有办法”,也不会再像最初那样惊讶地追问缘由。有人问起,统一口径就是“从朋友那里调剂来的好东西”,大家心照不宣。
他熟练地将醉鸡、火腿块、咸鸭蛋,小心地放进那个洗得发白、边角磨损露出帆布底子的军用挎包,沉甸甸地坠在身侧。
其他东西——米袋、袋、油瓶,则塞进一个结实的、网眼细密的绿色网兜里。
网兜和挎包瞬间变得鼓鼓囊囊,沉甸甸的分量勒着手指,传递着一种丰足踏实的实感。
收拾停当,阳光明拎起勒手的网兜,背上鼓鼓的挎包,锁好门,踏上了回石库门的路。
刚拐进熟悉的弄堂口,就看到母亲张秀英也骑着自行车回来了。
车把上挂着的那个布袋现在变得鼓鼓囊囊,里面显然装满了从副食店采购的“战利品”:
几根翠绿挺直的芹菜探出头,油纸袋里露出一块敦实雪白的豆腐,一小块肥瘦相间、层次分明的五肉用油纸包着,还有一颗水灵灵的卷心菜,叶子鲜嫩欲滴。
“光明!正好一起回家!”张秀英看到儿子,脸上绽开舒心的笑容,目光立刻被他手里沉甸甸的网兜和鼓起的挎包吸引,“哟,东西不少啊!”她推着车紧走几步。
两人并肩走进熟悉的天井。
这个时间,正是石库门里最热闹、最富生活气息的时候。
水斗边,冯师母正低头洗着一把青菜,水声哗啦,溅起细小的水珠;角落的藤椅上,陈阿婆裹着件厚袄,半闭着眼睛,似睡非睡;各家灶棚传来煤炉引燃的噼啪声和锅铲碰撞的脆响,油烟味混合着饭菜香飘散开来。
一对阳光明不认识的年轻男女,正从狭窄陡直、吱呀作响的木楼梯上下来,男的端着个旧铝锅,女的端着个竹编的淘米箩,看到阳光明母子进来,有些拘谨地笑了笑,算是打招呼,眼神里带着新住户的陌生和好奇。
张秀英买了这么多菜,车把上挂得满满当当,自然引起了邻居的注意。
李桂刚从自家灶间出来倒水,一眼就看到张秀英车把上的布袋和阳光明手里那沉甸甸的网兜,眼睛顿时亮了,嗓门也跟着扬了起来:“姆妈,买这么多好菜,难道是家里有喜事?”她手里还拎着个滴水的木桶。
这一嗓子,不高不低,恰好把天井里其他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洗菜的冯师母抬起头,陈阿婆睁开了眼,连灶棚的动静似乎都小了些。
张秀英此刻心情极好,正愁没地方分享这份巨大的喜悦。
她停好自行车,挺直腰板,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骄傲笑容,声音洪亮地说道:“可不是有大喜事嘛!我们家光明啊……”
她拉过身边的儿子,像展示一件珍宝,“厂里刚下了红头文件!行政级别连升三级!现在可是六级办事员,行政二十四级了!工资下个月就涨到四十三块!这不,必须得好好庆祝庆祝!”
她把“连升三级”和“四十三块”咬得特别清晰。
“连升三级?”李桂第一个惊呼出声,手里的木桶都忘了放下。
“二十四级?四十三块?”陈阿婆也颤巍巍地扶着藤椅站起来,浑浊的老眼满是惊讶,“哦哟,明明啊,了不得!真真了不得!阿拉石库门又出了个大人才!秀英,你好福气啊!”她的语气里满是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