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机械厂是大厂,一个正式工名额,外头想转让到手,少说也要八百五到九百块钱。
既然是转让给自家亲戚,总要有些情分在里头。
我觉得,八百块钱的价格,比较公道合理。既体现了亲戚的情分,也没让王家太吃亏。”
“第三。”他加重了语气,目光扫过几个有意向的人,“这个转让,有一个前提条件。它不是永久转让。”
他看向王师傅和王氏,也看向阳永康:“这个名额,说到底,是李二柱赔偿给王家、赔偿给阿毛和红红的。
现在转让出去,是因为他们年纪小,用不上。
但将来,等阿毛和红红长大了,如果需要工作,而自己又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机会。
那么,这个工作名额,必须按照今天转让的价格——八百块钱,重新转让回来!接替的人,必须无条件同意!”
他停顿了一下,让众人消化这个信息。
“谁想接手这个工作名额,就必须接受这个条件!而且,要白纸黑字写下来,签字画押!今天在场的所有亲友,都要作为见证人签字!”
他补充道:“当然,如果将来红红和阿毛自己出息了,找到了更好的工作,不需要这个名额了,那么这一次转让,就是八百块钱的永久转让,王家以后也不会再要回来。”
这个方案,既解决了眼前名额闲置的问题,又最大程度地保障了阿毛和红红未来的利益,还考虑到了亲戚情分和市场价格。
王师傅听完,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用力地点点头:“光明,你想得周全!这个法子好!合情合理!我同意!”
阳永康也沉声道:“光明考虑得很长远,这个方案可行。”
两边的大家长都点了头,这个转让方案的基本框架就算是敲定了。
既然方案定了,接下来就是决定这个名额落谁家的时候了。
空气瞬间再次变得紧绷起来。
就在阳光明话音落下的瞬间,李桂的心脏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怦怦狂跳。
一个国营大厂的正式工名额!每月有固定工资,有劳保福利,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铁饭碗!
她李桂,没有工作,一直靠着丈夫阳光辉的工资和婆家的帮衬过日子。
如果能抓住这个机会,她就能彻底改变自己的处境,成为有工资收入的人!
在婆家、在娘家,甚至在石库门的邻里间,腰杆都能挺得更直!
就算最后争不到,她也必须第一个表态!抢占先机!
万一……万一王家那边没人好意思和她争,或者公婆看在她为香兰说话的份上同意了呢?
那八百块钱虽然是个天文数字,但只要王家愿意通融,允许她分期付款,甚至将来从她工资里慢慢扣,她就有办法!哪怕多给点利息她都愿意!
巨大的诱惑和急切,让她几乎按捺不住。
就在这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脑海的刹那,李桂猛地站起身。
她的动作有些突兀,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她脸上堆起热切的笑容,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先声夺人:
“王伯伯!阿姨!爸!妈!既然光明说了,名额优先考虑自家亲戚,那我就不客气了!”
她挺直腰板,目光灼灼地看着王师傅和王氏:“这个工作名额,我想接!
我李桂没有工作,一直闲在家里。要是能进东方厂,我一定好好干!绝不给我们两家人丢脸!那八百块钱,我……我就是砸锅卖铁,也一定想办法凑齐!”
她一口气说完,胸口微微起伏,眼神里充满了志在必得的光芒。抢先表态,就是要堵住王金环和王银环的嘴!
然而,李桂能想明白的道理,王金环和王银环又怎么会不懂?
工作名额的珍贵,尤其是在东方机械厂这样的国营大厂,意味着什么,她们太清楚了。
王金环脑子转得快,一看李桂抢先了,哪里还坐得住?
她也“噌”地一下站了起来,脸上挤出笑容,语气却带着不容忽视的竞争意味:
“爸,妈!桂想接班是好事,不过……这个名额,是二柱赔偿给我们王家的,说到底,还是建军的命换来的……”
她刻意强调了“王家”和“建军”,目光扫过李桂,又看向父母,“我是建军的亲大姐,虽说嫁出去了,可骨肉亲情断不了!
我也没个正式工作,家里日子也紧巴。
要是能进厂,有了这份工资,也能多帮衬帮衬家里,多照顾照顾红红和阿毛!
这八百块钱,我就是借,也要借来!”
她的话,点明了自己的血缘关系和王家女儿的身份,隐隐压了李桂这个“外姓媳妇”一头,同时打出了亲情和帮衬牌。
王银环性子不如大姐泼辣,但巨大的诱惑也让她鼓起了勇气。
她怯生生地也跟着站起来,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爸,妈……我……我也没工作。我也想……也想试试。
我家里……孩子多,负担重,要是……要是能有个工作……”
她没再说下去,但那份渴望和窘迫,已经表露无遗。
小小的堂屋里,空气仿佛凝固了。
摇曳的烛光下,三个女人的身影显得格外清晰。
李桂站在阳家这边,脸上是急切和志在必得。
王金环站在王家女儿这边,眼神里带着竞争和血缘上的优势感。
王银环夹在中间,有些怯懦,但同样不愿放弃这次改变命运的机会。
王师傅、王氏、阳永康、张秀英、阳光辉、阳香兰……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这三个女人身上来回移动。
王建军的遗像在烛光中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原本沉重压抑的空气,此刻被一种新的激烈争夺所取代。
王师傅感到一阵头疼。
金环和银环都是他的亲女儿,手心手背都是肉。而李桂是香兰的嫂子,这个工作名额又是阳光明了大力切争取来的,这一点不得不考虑。
他看向老伴王氏,王氏也是一脸为难。
“这……”王师傅搓着粗糙的大手,看向阳光明,“光明,你看这……”
阳光明面色平静,似乎早有预料。
他开口道:“王伯伯,名额只有一个,想接的人有三个。
手心手背都是肉,您和阿姨肯定为难。
我看,不如这样:既然都符合‘优先自家亲戚’的条件,也都愿意接受回购条款,那就看谁能先把钱全部凑齐。”
他目光扫过李桂、王金环、王银环:“嫂子、金环姐、银环姐,你们各自回去,跟家里商量一下,看看谁能最快拿出这八百块钱。
星期天,大家再过来一趟,谁能凑齐,就优先转让给谁。
这样,公平合理,也免得伤了亲戚和气。”
这个办法,把难题抛回给了竞争者自己,也给了大家一个缓冲。
毕竟八百块不是小数目,相当于一个普通工人不吃不喝两年的工资。
李桂心里咯噔一下。
她娘家条件普通,丈夫阳光辉的工资也有限,这些年精打细算,也就存下了三百多块钱,一下子拿出八百块,实在是太难为人了。
找人借钱?谁能把钱借给她?
她心里迅速盘算着可能的门路,脸上却不敢露出丝毫犹豫,立刻点头:“光明说得对!这样公平!我同意!我这就回去想法子!”
王金环心里也打鼓。她婆家条件也就一般,自己的小家庭几乎没什么存款,八百块无疑是个巨大的数字,压力太大,婆家那边未必能同意。
不过她性格要强,绝不肯在气势上输给李桂,也立刻表态:“行!就按光明说的办!我也回去商量!”
王银环看着两个人都表了态,也小声说:“我……我也回去问问当家的。”
“好,那就先这么定。”王师傅松了口气,感激地看了阳光明一眼。这个办法暂时化解了眼前的争执。
事情基本议定,屋里又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连续几天的悲痛和劳累,让所有人都感到精疲力竭。
阳永康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又给张秀英递了个眼色。
张秀英会意,身体微微晃了一下,手无意识地抬起来,轻轻按在了左胸口的位置。
李桂时刻留意着婆婆的动静,立刻扶紧了她的胳膊,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紧张:“妈?妈您怎么了?是不是又……”
张秀英眉头紧蹙,脸色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更加蜡黄,声音微弱带着喘息:“心口……心口闷得慌……有点……有点喘不上气……”
她说着,身体软软地往李桂身上靠去。
“妈!”李桂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显得惊慌失措,“您别吓我啊!爸!妈她好像又不行了!这可怎么办啊!”
她一边用力撑住张秀英,一边焦急地看向阳永康和阳光明,又转向王师傅和王氏,不经意的扫了一眼,语速飞快,嘴里念叨着:
“我妈这心脏的老毛病又犯了!
前两年,大夫就说是什么心绞痛,不能受刺激不能累着!
这几天为了姐夫的事,她吃不下睡不好,夜里总说心口针扎似的疼,昨晚疼得差点背过气去,含了好几颗急救药才缓过来!
这次打击这么大,她肯定撑不住了!”
她的话像连珠炮一样,带着真切的担忧,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阳永康立刻上前一步,扶住张秀英的另一边胳膊,眉头紧锁,声音低沉:“秀英!秀英你撑住!”
他抬头看向王师傅和王氏,语气带着歉意和急切:“亲家,亲家母,对不住,秀英这身体……怕是受不住了。得赶紧送她回去歇着,家里备着药。”
王氏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有些发懵,看着张秀英靠在儿媳身上那副虚弱的样子,连声道:“哎呀,亲家母!这几天肯定累着你了,这可怎么办才好?”
王师傅也连忙道:“永康,快!快扶香兰妈回去!身体要紧!”
阳香兰原本空洞的眼神也因母亲的“突发急病”而闪过一丝慌乱和担忧,下意识地想站起来:“妈……”
李桂眼疾手快,一边紧紧扶着张秀英,一边转头看向阳香兰,语气又急又快,带着不容置疑的恳切:
“香兰!你看妈这脸色!太吓人了!她现在身边没个人日夜照应着不行!
你心里难受,姐知道,可红红和阿毛还这么小,正是闹人的时候,你一个人带着俩孩子,又刚出月子,哪能再分心担忧妈的身体?”
她顿了顿,语速更快:“你现在的情况,再也承受不住任何的担忧和焦灼,要是天天忧思不安,万一把奶水憋回去,那麻烦可就大了!
可妈的身体这样,要是不让你亲眼看到,不让你在一旁照顾照顾,你肯定也放心不下。
不如……你带着孩子,先回娘家住一段时间!
一来方便照顾妈,尽尽孝心;二来换个环境,你自己也能缓缓神,不用天天对着……对着那些旧物伤心,也能早点打起精神来。
毕竟,以后这个家,两个孩子,都得靠你撑着!
你得先把自己顾好了,才能顾孩子啊!
娘家有爸、妈、我和你大哥、明明,都能搭把手!你说是不是?”
李桂的话,句句都点在关键处——尽孝、换环境、缓心神、有人帮衬。尤其是在张秀英此刻“病发”的情境下,显得无比合情合理。
阳香兰看着母亲靠在嫂子身上,脸色灰败、眉头紧蹙的痛苦模样,再看看自己怀里熟睡的小儿子和腿边一脸懵懂害怕的女儿,巨大的茫然和无力感再次涌上心头。
王师傅和王氏对视一眼。亲家母当众发病,情况危急,儿媳带着孩子回娘家照顾母亲,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他们纵然心里万般不舍,尤其是舍不得刚满月的大孙子阿毛,可在这情势下,怎么开口阻拦?
王氏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看着张秀英的样子,又看看阳香兰那副失魂落魄又强撑着的样子,最终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浑浊的眼泪又流了下来,无力地摆了摆手。
王师傅喉咙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香兰……你妈身体要紧。你……你就带着孩子,先回娘家住段时间吧。
照顾好你妈,也……也照顾好自己和孩子。家里……有我和你妈在,不用担心。”
阳香兰木然地点了点头。
她脑子里一片混沌,只觉得好累好累。母亲的病容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得她喘不过气。离开这个充满建军气息、让她窒息的地方,去娘家那个熟悉的环境,似乎……也是一种解脱。
“那就……麻烦亲家了。”阳永康沉声道,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
他立刻指挥,“光辉,明明,扶好你妈。桂,你帮着香兰收拾一下红红和阿毛的东西,动作快点。”
阳光明和阳光辉立刻上前,一左一右小心地搀扶住张秀英。
李桂应了一声,拉着香兰的手进了屋,在香兰的指挥下,两个人一起动手,动作麻利地开始收拾红红的小包袱和阿毛的尿布、奶瓶等物。
李桂重点询问香兰的衣服都放在哪里,能带的东西,都装进了包袱里。
王金环和王银环看着这一幕,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什么。
很快,东西收拾好了。
阳家人向王师傅和王氏道别。
“亲家,亲家母,我们……先回去了。你们也多保重身体。”阳永康说道。
“回吧,回吧……路上慢点,照顾好香兰妈……”王师傅声音哽咽。
王氏靠在藤椅里,只是无声地流泪,目光紧紧追随着阳香兰怀里那个小小的襁褓。
阳香兰抱着孩子,牵着红红,最后看了一眼墙上丈夫的遗像,眼神空洞而疲惫,转身跟着家人走出了这间承载了巨大悲伤和短暂温情的屋子。
屋外,天色已近黄昏。
石库门的天井里静悄悄的,几盏昏黄的路灯已经点亮。
阳家人沉默地走出王家大门,融入弄堂的黑暗中。
张秀英靠在两个儿子身上,脚步虚浮,但身体的重心已经能自己支撑一些。
阳永康走在最前面,腰背挺直,步伐坚定。
李桂跟在后面,暗暗松了口气。
阳光明扶着母亲,回头看了一眼王家那扇紧闭的门,又看了看身边抱着孩子、神情木然的大姐阳香兰。
他知道,这一步,终于走出去了。
未来的路还很长,但至少,大姐和两个孩子,回到了他们身边。
夜风吹过弄堂,带着一丝凉意。
这一家人,带着一个刚失去父亲的婴儿,一个懵懂无知的女童,一个失去丈夫、灵魂破碎的女儿,和一个心力交瘁的母亲,踏上了回家的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