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香兰见母亲能清晰地回应,精神状态似乎确实比前两天好了不少,心里也为母亲身体好转而由衷地高兴,便没再多想,只当是她回到熟悉的环境,又卸下了时刻要照顾自己的担子,母亲得以安心休养的缘故。
她点点头,抱着襁褓里又开始扭动的阿毛,另一只手牵起红红温热的小手,跟家人道了晚安,走进了旁边的小隔间。
昏暗的灯光下,阳永康和正准备去洗漱的张秀英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极其短暂的眼神。
那眼神里包含着复杂的含义:对香兰现状的担忧,对未来的谋划,以及对眼下必须守口如瓶的共识。
全家人在背后为香兰谋划未来的事,是眼下绝不能让香兰知晓分毫的秘密。
以香兰那刚烈要强的性子,以及对建军那份深厚入骨的情意,她此刻是断然接受不了“改嫁”这个念头的。
几年时间里,香兰肯定不会有改嫁的念头,甚至会下定决心就这么过一辈子。
她可以这么想,但作为父母的二人,却不想看着年纪轻轻的女儿守一辈子寡。只能推着他往前走,不管能不能如愿,总得尝试一下。
强行摊牌,只会激起她强烈的抵触和更深的痛苦,甚至可能做出极端的事情。
只能等待,像熬药一样,等待时间这味慢性的药剂,一点点抚平她心头的创伤,等待她在娘家这个相对安稳的新环境里,逐渐走出丧夫的阴霾,身体和心灵都恢复一些元气。
那时,再在她耳边,由她信任的人,比如母亲或嫂子,旁敲侧击,慢慢渗透这个想法,或许才有一线渺茫的可能。
接下来的几天,日子在一种表面平静、内里各自忙碌筹备的状态中悄然滑过。
弄堂里的生活依旧,刷马桶的声音在清晨准时响起,煤球炉子冒着青烟,主妇们在水龙头下淘米洗菜,谈论着凭票供应的紧俏商品。
而阳家,则围绕着那八百块钱,有条不紊地行动着。
李桂特意挑了个上午,穿戴整齐,回了一趟娘家。
她娘家人虽不宽裕,但听说是买国营厂正式工的名额,都明白这是天大的好事,关乎女儿和外孙一辈子的前途。
一百块钱不算多,一家人凑一凑,还是能凑齐的。
厚厚一沓各种面额的钞票,被她小心翼翼地用手帕包了又包,珍重地放在贴身的衣袋里,一路用手按着,生怕丢了。
阳光明也如约,在一个晚饭后的时间,将那二百块钱交给了大哥阳光辉。
他把钱递过去时,神情平静,只说了一句:“大哥,拿着吧。”
阳光辉接过那沉甸甸的信封,喉头滚动了好几下,最终只重重地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千言万语都哽在了喉咙里。
阳光辉也把自己积攒的三百多块钱拿了出来,那是一沓捆扎好的票子,新旧不一,带着汗味和油渍。
加上张秀英拿出来的二百块钱,所有的钱汇集到一起,厚厚一迭,散发着油墨和汗味混合的味道。
李桂找来一块洗得发白、边缘有些磨损的蓝布,将这些承载着全家人期望的钞票仔细包好,紧紧裹住,再用细麻绳捆扎结实。
这个沉甸甸的蓝布包,被她郑重其事地揣在怀里,压着她的心口,也压着她满满的几乎要破土而出的期待。
很快,约定的星期天到了。
清晨,石库门的天井里还飘着一层薄薄的带着凉意的雾气。
阳家一家人吃过简单的早饭——依旧是泡饭,就着几根酱瓜和腐乳。
早饭很简单,但没有人抱怨,大家都明白钱要用在刀刃上。
饭后,便全体出动,再次踏上去王家的路。
张秀英虽然脸色依旧憔悴,走路也有些虚浮,但在阳永康无声的鼓励和李桂热切而有力的搀扶下,也坚持一同前往。
三个孩子自然也带上了。
壮壮被李桂抱着,小脑袋靠在她肩上。
红红紧紧牵着阳香兰的手,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抠着自己袄上的小扣子。
阿毛则被阳香兰用一条洗得发白的蓝色背带,稳稳地缚在胸前,只露出一个戴着软帽的小脑袋。
李桂一路上心情复杂,像揣着一团火,又顶着一块冰。
八百块已经稳稳揣在怀里,蓝布包贴着皮肤,传来一种踏实的硬度和微微的温度。
但想到要再次面对王金环、王银环姐妹,尤其是那个可能心软护着女儿的王氏,她心里还是绷紧了弦,做好了打一场硬仗的准备。
她反复在心里演练着要说的话,设想对方可能的刁难和如何应对。
阳光明走在母亲张秀英身边,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静,目光沉凝,仿佛只是去完成一件早已安排好的寻常事务。
阳光辉则显得有些紧张,走几步就不自觉地看向妻子怀里那个鼓鼓囊囊的蓝布包,又警惕地看看四周,生怕会遇到小偷。
再次踏入王家那间熟悉的,依旧弥漫着淡淡香烛燃烧后的焦糊味的石库门堂屋,气氛比上次更加凝重和微妙。
王师傅和王氏依旧坐在主位的两张藤椅上。
王金环、王银环以及她们的丈夫也都到了,各自找了凳子或靠在门框边站着,分坐在两旁。
小小的空间挤满了人。
王建军的遗像依旧挂在墙上那面有些歪斜的镜框里,在晨光中静静注视着下方拥挤的人群,黑白分明的眼睛似乎带着永恒的疑问。
几句干巴巴的带着距离感的寒暄过后,王师傅清了清嗓子。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
“上次说好的,顶班名额转让的事,今天该定下来了。金环,银环,你们……钱凑得怎么样了?”
他问得直接,目光却微微避开了两个女儿。
王金环脸上挤出一丝笑容,那笑容僵硬地挂在嘴角,带着明显的勉强和掩饰不住的失落。
她下意识地绞着手指:“爸,我……我回去跟当家的商量了,又找几个要好的姐妹借了借。”
她顿了顿,仿佛在掂量每个字的分量,“凑了五百块。”
她报出这个数字时,眼神里还带着一丝不甘,还带着点怨气,瞟了李桂一眼。
王银环则显得更加局促不安,整个人都缩在丈夫身后一点,声音细如蚊蚋,带着哭腔:“我……我们家底子薄,孩子多,只凑了三百块。”
她说完,头垂得更低了,仿佛这三百块是一种耻辱。
堂屋里一片寂静,只有阿毛在阳香兰怀里发出轻微的咂嘴声。
王师傅和王氏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预料之中的复杂情绪——失望,无奈,还有一丝卸下重担的释然。
这几天,两个女儿轮番回来诉苦求助,话里话外都希望老两口能把缺的钱给她们补上,甚至暗示这工作名额本该就是王家的。
手心手背都是肉,帮了哪一个,另一个都会怨恨,甚至可能怨恨父母一辈子。
况且,这个工作名额说到底,是阳光明费尽心机、托了过硬的人情,才从肇事的李二柱那里硬生生“赔偿”得来的!
王家能额外拿到这个名额,已经是沾了阳家天大的光,是人家看在死去的建军和孤儿寡母的情分上,才了大力气办成的。
当时没有直接答应给李桂,而是给了两个女儿竞争的机会,王师傅心里已经觉得有点对不住香兰娘家了。
再拿自己老两口那点棺材本去贴补女儿,跟阳家争这个名额,他这张老脸实在挂不住。
王师傅最终狠下心,谁也没借。
理由也很充分:名额得来不易,靠的是阳家的关系;两个女儿都争,给谁都不合适,反而伤了姐妹情分;阳家那边是实打实按约定出钱买,不是白要。
当时没有一口答应李桂,已经是私心作祟,不能再让人戳脊梁骨。
此刻,王金环和王银环的心中还抱着一丝侥幸。
她们凑的钱都不够八百,加起来倒是够了,但名额只有一个。
她们偷偷盼望着李桂那边也凑不齐,这样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或许父亲会看在亲闺女的份上,把名额直接给凑钱多的金环,或者……或者父亲心一软,就答应借钱给她们了?
王师傅的目光转向李桂,带着询问,也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前的平静:“桂,你这边呢?”
李桂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腰板。
她没有说话,只是当众解开了那个一直紧紧抱在怀里的蓝布包袱。
厚厚几沓用黄色橡皮筋或旧毛线捆扎得整整齐齐的钞票露了出来,十元、五元、两元、一元、角票……
各种面额都有,纸张新旧不一,有的边角卷起,有的带着污渍,散发着浓重的油墨和汗味混合的气息。
她动作麻利地、当着所有人的面,一张张、一沓沓地清点起来。
点钞的动作熟练而专注,屋子里只剩下她数钱的“沙沙”声,以及偶尔纸币翻动的脆响。
“……七百九十五,七百九十六,七百九十七,七百九十八,七百九十九,八百整。”
李桂点完最后一张五角的钞票,声音清晰有力,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坦然。
她双手捧着那迭厚厚的码放整齐的钞票,却没有立刻递过去,目光灼灼地看着王师傅和王氏。
王金环和王银环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瞬间褪尽,变得灰败。眼神里最后那点光芒彻底黯淡下去,失望和沮丧像冰冷的潮水,将她们淹没。
王氏看着那厚厚一沓钱,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终究没发出声音,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别过脸去。
王师傅看着那迭钱,又看了看两个失魂落魄的女儿,心中五味杂陈,有对女儿们的愧疚,也有事情终于有了结果的如释重负。
他沉默了几秒,这几秒仿佛格外漫长。
最终,他重重地点了点头,语气带着一种卸下千斤重担后的决断:
“好!钱凑齐了,事情就按咱们上次商定的办。这个名额,转让给桂。
回头厂里手续办起来,该签的协议,还有光明提得那个回购条款,都得白纸黑字写清楚,大家签字画押,按上手印。”
他强调着程序和契约。
大局已定。李桂心中狂喜,像有无数朵烟在心房炸开。
但她脸上努力维持着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应有的凝重。
她没有立刻把钱递到王师傅手里,反而往前一步,脸上堆起关切的笑容,语气显得无比“贴心”,仿佛完全是替王家二老着想:
“王伯伯,阿姨,这钱,我交给您二位,是应该的。不过……”
她话锋一转,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眉头微蹙,“八百块可不是小数!比上次的抚恤金还多些呢!放家里,万一时间长了,放忘了地方,或者老鼠啃了,那可怎么好?万一……”
她没说完,留了个令人遐想的空白,接着语气更加恳切,“您二老年纪大了,操劳了半辈子,现在正是该享享清福的时候,再为保管这么大一笔钱担惊受怕,吃不好睡不香,影响了身体,那就是我们做晚辈的考虑不周全,罪过大了!”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脸色瞬间变得铁青难看的王金环和王银环,最后落在抱着孩子的阳香兰身上,语气更加“诚恳”,充满了设身处地的“体贴”:
“我看啊,不如这样:这钱,还是像上次抚恤金那样,分成两份,都存成银行的长期定期存单!利息还能多些。
一份由阿姨保管,一份……就交给香兰保管!
这样最稳妥!两边都安心,互相有个见证,您二老也不用整天提心吊胆了。大家说是不是?”
她把“稳妥”和“安心”咬得特别重。
“不行!”
王金环第一个炸了锅,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从凳子上站起来,脸涨得通红,声音尖利刺耳,“这钱是赔给我们王家的!是李二柱赔给阿毛的!凭什么存单要交给香兰保管?”
她几乎是吼出来的,下意识地看向母亲王氏,寻求最有力的支持。
王银环也怯怯地、但语气带着明显不满地小声附和:“是啊爸,妈,这钱……还是攥在自己手里放心……交给外人……”
她把“外人”两个字咬得很轻,但堂屋里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王氏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像蒙上了一层寒霜。
上次一次性抚恤金被分走一半由香兰保管,她心里就老大不乐意,总觉得不踏实,好像自己的东西被抢走了一半。
现在这八百块“卖”名额的钱,是李二柱赔给王家、赔给她宝贝孙子阿毛的!是建军用命间接换来的!
怎么能又分一份给香兰?
万一……万一将来香兰改嫁了,或者存单弄丢了,或者……
她不敢深想,猛地一拍藤椅扶手,发出“啪”的一声响,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和强烈的护犊情绪:
“桂!你的心是好的,阿姨知道。可这钱,是建军的命换来的!是给阿毛的!必须由我们老王家自己攥着!存单,放我这儿最稳妥!谁也甭想动心思!”
她浑浊的眼睛瞪着李桂,带着一种母兽护崽般的警惕。
眼看气氛又要僵住,火药味重新弥漫开来。王师傅重重地咳嗽了一声,那声音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的,带着深深的疲惫和一丝压抑的不耐烦。
他看了看激动得胸口起伏的大女儿,又看了看沉默但眼神执拗、充满戒备的老伴,最后目光落在捧着钱、一脸“全是为你们着想”的李桂身上。
他想起了上次抚恤金分配时,几乎一模一样的争执。
这个家,刚刚经历丧子之痛,再也经不起无休止的吵闹和猜忌了。
他不能让建军在地下也不得安宁。
“好了!都别争了!”
王师傅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但那语调里蕴含的属于一家之主的威严,像一块巨石投入水面,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声音。
他看向李桂,也看向王氏和两个女儿,缓缓说道:
“桂的话,也有道理。钱多,都放家里确实是个心事。分成两份存定期,两边分别放一份,也是个法子。”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一锤定音:“就按上次抚恤金的办法办。八百块,分成两份。一张存单四百块,由香兰保管。另一张,也是四百块,由阿毛奶奶保管。”
他环视众人,眼神疲惫却异常坚定:“两边互相有个监督,也省得将来万一……万一有什么记不清的地方,伤了和气。
等阿毛长大了,两边一起拿出来,给他,清清楚楚。这事。”他加重语气,“就这么定了!”
这个方案,如同上次一样,折中处置。
它既照顾了王氏想掌控一部分钱的心理,给了她“攥在手里”的实质;也满足了李桂代表阳家让香兰掌握部分资金的要求;还从根本上杜绝了王金环、王银环针对这笔钱,来娘家打秋风的可能。
王金环和王银环纵然满心不甘,像吞了苍蝇般难受。
看着父亲疲惫而坚定、不容反驳的眼神,再看看母亲虽然一脸不情愿,但终究没有像刚才那样强烈反对的表情。
她们也只能把涌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咽回肚子里,愤愤地低下头,手指紧紧抠着衣角。
李桂对这个结果很满意。
虽然没办法让香兰拿到全部存单,但拿到一半也算不错,至少确保了这四百块在香兰手里,不会被王氏那两个女儿轻易哄骗走。
她脸上立刻露出赞同的笑容,连连点头,语气充满敬佩:“王伯伯这主意好!公平!稳妥!两边都放心!还是您老人家想得周到!看得长远!那这钱……”
她这才把手里那迭厚厚的、沉甸甸的钞票,郑重地递到王师傅面前。
王师傅伸出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接过了那沉甸甸的八百块钱。
至此,王建军身后所有涉及钱款和工作名额的大事,终于尘埃落定。
一次性抚恤金的发放和长期抚恤金的领取,还在厂里按部就班地走程序,需要等待厂委会的批复和财务科的操作。
阳香兰和李桂两个工作名额的岗位落实、手续审批,更是需要不短的时间,需要耐心等待。
堂屋里弥漫着一种事情终于了结的疲惫感,以及那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的淡淡的悲伤。
王建军的遗像在光影中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他那年轻而略带严肃的面容,仿佛成为了这一切纷扰与尘埃落定的最终见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