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六三年开始,全国工资基本冻结,这个政策针对的不仅仅是工人,干部提级尤其困难,名额极少。
自从这项政策出台之后,在干部序列当中,高职低配的情况开始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普遍。
普通干部的职务任命,厂里有权决定,但行政级别调整涉及工资基金,需要报市里相关部门审批,难度很大。
“你现在是行政二十三级,对应的是五级办事员。”赵国栋清楚记得他的级别,“按道理,副科级职务对应的是行政十八级起始。但这个坎,现在很难跨过去,很多老同志卡了多年也没动。”
他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洁的桌面上敲了敲,发出轻微的嗒嗒声:“除非有特别的硬荣誉。比如劳动模范,或者……像你这次获得的优秀党员称号,可以作为突出表现申报。”
阳光明心里一动,看来他的优秀党员称号又要发挥重要作用了。
“你有今年的优秀党员称号,这是个很好的理由和突破口。”
赵国栋显然早就考虑过了这个问题,“我会尽力为你争取,以破格提拔优秀党员的名义报上去。但能批下来几级,我现在不敢保证。提一级,到二十二级,希望比较大。提两级,到二十一级,就得看运气和上面的审核了,难度很大。”
“我明白。厂长,能让厂里报上去,就已经是对我很大的鼓励和肯定。无论最终结果如何,能提一级最好,不能提,我也绝对接受,绝不会有什么想法。”阳光明语气诚恳,态度放得很端正。
他知道这里的难度,全国一盘棋,财政紧张,行政级别每提升一级,就意味着财政支出增加一分,审批自然极其严格。
赵国栋刚愿意为他争取,已经是对他极大的看重和扶持。
“嗯,有这个心态就好。保持平常心。”赵国栋满意地点点头,对他的反应表示赞许,“文件这几天就会下发,你先有个心理准备。级别的事,我回头就交代下去,让他们尽快准备材料,抓紧上报。”
又过了大约一个星期,关于阳光明职务任命的红头文件正式下发到了各科室和车间。
红星国厂党委会任命文件:经厂党委会研究决定,任命阳光明同志为厂务办公室副主任(副科级)。
文件编号、日期、公章,一应俱全。
……
虽然只是薄薄一张纸,油印的字迹甚至有些模糊,却足以在厂里引起一阵不小的波澜和议论。
厂务办副主任,副科级!
阳光明才多大?进厂才多久?毛估估也就两个年头,还不到两年时间。
从普通办事员,到厂办秘书,再到副科级干部,这升迁速度,在论资排辈风气仍存的工厂里,简直像坐上了火箭,让人瞠目。
虽然大家都知道他是赵国栋身边的红人,笔头子硬,能力突出,在仓库纵火案里立了功,又刚评了优秀党员,但看到白纸黑字的任命文件,还是忍不住私下咋舌,议论纷纷。
羡慕的有之,惊讶的有之,暗自泛酸水的也有之。
更让人瞩目和羡慕的是,紧接着厂里的相关科室就开始忙活起来,准备材料,为阳光明申报行政级别提升。
因为有优秀党员的荣誉,加上新任厂长赵国栋的大力推动和指示,申报流程走得很快,报告很快就递交了上去。
这一次,等待上级批复的时间并不算太长。在消息灵通人士的翘首以待中,第二份红头文件也下来了,是关于阳光明行政级别调整的通知。
经厂党委会申报,上级主管部门研究批准,阳光明同志的行政级别调整为二十一级。
行政二十一级!
虽然距离副科级职务起始对应的行政十八级还有一点差距,属于常见的“高职低配”。
但在当前普遍冻结提级的大环境下,能从二十三级直接提到二十一级,连升两级,已经是极少数人才有的特殊待遇,足以说明厂里争取的力度和上面的某种认可。
每月基础工资,从四十九块五,直接跳到六十二块!
这个消息,比职务任命本身更加轰动,更加实在。
二十一级,六十二块钱的月工资!
很多熬了十几年、技术精湛的老师傅,辛苦一个月,也拿不到这个数。
一个年纪不到十九岁的年轻人,刚提了副科,就拿这么高的工资,简直让一些老工人无法想象,心里五味杂陈。
羡慕,嫉妒,惊叹,各种复杂的情绪在厂里弥漫,但更多的是无奈和认命。
形势比人强,谁让人家有本事,跟对了人,又立了大功,得了荣誉呢?除了私下议论几句,也改变不了什么。
文件正式下发的当天上午,阳光明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
桌子不再是原来的那一张旧木桌,换成了一张新桌子,位置也更靠近里间厂长办公室的门,方便随时响应召唤。
他心情保持平静,按部就班地处理着手头的文件,对外面走廊里隐约传来的议论声充耳不闻,面色如常。
他知道,这一切既是奖励和认可,也代表着更大的压力和更重的责任。
副科级的职务,意味着他需要承担更多管理协调工作,思考问题要更全面。
二十一级的级别和六十二块的工资,意味着周围人对他会有更高的期待,他必须做得更好,不能出纰漏。
中午下班铃声响起,他收拾好桌面,锁好抽屉,刚走出办公楼,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他一眼就看到母亲张秀英等在门口那棵大槐树的树荫下,正不停地用手绢扇着风,脸上却洋溢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和急切,眼睛不时望向办公楼门口。
“明明!这儿呢!”看到儿子出来,张秀英立刻迎了上来,声音都比平时亮堂了好几分,引得旁边走过的几个工人侧目。
“妈,你怎么来了?这么大太阳,等多会儿了?”阳光明快走几步,有些意外。
“等你吃饭呀!妈今天高兴,心里头热乎,不怕晒!”张秀英一把拉住儿子的胳膊,眼睛亮晶晶的,上下打量着穿着白短袖、胸前别着钢笔的儿子,越看越欢喜,“走,去食堂!妈今天高兴,请你吃荤菜,大荤!”
阳光明看着母亲兴奋得有些发红的脸庞,心里明白了。
这么大的喜事,她怎么可能憋得住,肯定是一听到信儿就坐不住了,要拉着他去工友最多的地方,好好“显摆”一下,享受那种扬眉吐气的喜悦。
他理解母亲这种朴素而直接的喜悦和骄傲。
儿子有出息,就是母亲最大的荣光,这种精神上的满足感,对她而言,比什么都重要。
“好,正好我也饿了。食堂今天好像有红烧带鱼?”阳光明顺从地点点头,配合着母亲的兴致,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母子俩并肩向工人食堂走去。
正是用餐高峰,食堂里人声鼎沸。
排队打饭的窗口排着长队,工人们拿着铝制饭盒,互相说笑着,敲打着饭盆。
张秀英一进食堂,腰杆挺得笔直,脸上笑容灿烂,声音也格外响亮,逢人便打招呼。
阳光明升了副主任,行政级别也提高到了二十一级。对张秀英来说,这是天大的事,但这件事也只是在关心阳光明的小范围之内传播,厂里的大部分工人都不会关注这种和自己无关的事。
“王师傅,吃饭呢?今天这米饭蒸得挺暄乎!”
“李大姐,你也刚打完饭?哎哟,这带鱼段看着挺宽!”
她不停地和相熟的工友打着招呼,然后看似随意,实则刻意地把身边的儿子推向前台,话里话外引向主题。
“哎哟,张师傅,这是等着儿子一起吃饭呢?光明现在可是大忙人!”有相熟的女工笑着搭话,目光在阳光明身上转了一圈。
“可不是嘛!”张秀英嗓门亮堂,仿佛要让半个食堂的人都听见,“这孩子,现在是真忙,厂里事多,想跟他一起吃顿饭都难。
这不是今天他们厂办下了文件,升了那个……副主任了嘛!
副科级!
我说什么也得拉他出来,小小庆祝一下!”
她故意把“副主任”和“副科级”三个字咬得特别清晰,重音突出。
“副主任?哎哟!光明升官了?副科级了?真的假的?”周围立刻投来更多惊讶和羡慕的目光,有人凑近了些。
“啥时候的事啊?张师傅你可真行,养出这么出息的儿子!光宗耀祖了啊!”
“光明这才多大啊,进厂才几天?就是副科级干部了?了不得!了不得!赵厂长真是重用人才!”
“工资也得涨不少吧?副科级,得有好几十块吧?”
张秀英享受着众人聚焦的恭维,脸上笑开了,皱纹都舒展开了,嘴上却还要努力谦虚几句:
“哎,都是组织上培养,领导看得起他,孩子自己嘛,也算肯干,有点小运气……工资嘛,是涨了点,具体多少我还真没细问,好像是……六十二块?”
她仿佛才想起来似的,用一种不太确定的语气报出这个令人咋舌的数字,效果却更佳。
果然,周围又是一片更大的惊叹和啧啧声。
“六十二块?我的老天爷!比我家那口子工资还高出一大截呢!”
“张师傅,你这以后就等着享清福吧!儿子这么有出息!”
“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啊!我家那个小子比光明还大两岁呢,还在学徒期晃荡呢!”
阳光明站在母亲身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略显谦逊的笑容,对着各位叔叔阿姨点头问好,并不多话,偶尔说一句“都是组织培养”、“还要继续努力”之类的套话。
他知道,此刻自己只需要当好一个背景板,一个母亲骄傲的注脚和展示品。
母亲需要这份来自周围工友的认可和羡慕,来填补她多年来含辛茹苦、默默付出后所渴望的精神慰藉和荣光。
他看着母亲脸上焕发出的那种发自内心的、扬眉吐气的光彩,觉得配合一下母亲的这点小虚荣,非常值得。
这顿午饭,在母亲不断接受各方祝贺和阳光明低调应对中度过。
张秀英胃口大好,平时舍不得吃的炒肉丝,就着大米饭吃得干干净净,脸上始终红扑扑的。
吃完饭,母子俩走出喧闹的食堂,热浪依旧。
张秀英脸上的红晕还没完全褪去,拉着儿子的手叮嘱:“下班早点回家!这么大的喜事,咱家必须得好好庆祝一下!我下班就去副食店,看看能不能割点肉,再买条鱼。回家把这个好消息一说,你爸你哥他们肯定会高兴坏了,晚上咱们包饺子!”
“好,我知道了妈。”阳光明答应着,“您也别太破费,天热,东西多了也放不住。”
“放心吧!妈心里痛快,浑身是劲!热不怕!”张秀英风风火火地摆摆手,脚步轻快得像是要飞起来,和儿子分别后,重新回到车间办公室。
下午下班后,阳光明没有直接回石库门,他先绕道回了自己的那间筒子楼宿舍。
他用钥匙打开自己那间小屋的门,一股积蓄了一天的高度闷热扑面而来。
他关上门,狭小的空间里像个烤箱。
他进了小隔间厨房,打开后来添加的一个小橱柜,从里面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东西。
二十个洗得干干净净、青皮油亮的咸鸭蛋,个个饱满,他用旧报纸小心地包好,沉甸甸的一包。
沉甸甸一大块,足有五斤重的金华火腿,已经分割成适合家庭烹煮的小块,深红的瘦肉纹理清晰,雪白的脂肪厚实均匀,散发着独特的咸香。
他又从冰箱空间里取出二斤酱牛肉,用油纸包起来。酱牛肉色泽酱红油润,肉质紧实,隔着纸都能闻到浓郁的酱香味。
他把这些东西分门别类,仔细装进那个军绿色的帆布挎包里,挎包瞬间被塞得鼓鼓囊囊,沉甸甸地坠手。
看着这一包丰足的、实实在在的好东西,他心里也充满了踏实感和一种能为家庭带来改善的满足感。
然后他才背上沉重的挎包,锁好门,踏着夕阳依旧灼人的余晖,朝着石库门的方向走去。
弄堂口比平时更热闹一些。
下班回来的人,自行车铃叮当作响,几个半大孩子追逐打闹着跑过,留下一串嬉笑声和扬起的灰尘。
阳光明背着鼓鼓囊囊、一看就很沉的挎包走进天井,立刻引起了注意。
“光明回来啦!”
正在水斗边洗几根黄瓜的李桂第一个看见他,嗓门响亮,“哟,光明今天回家了,来的正好,妈今天买了好菜,你有口福了!”
她这一嗓子,把天井里各家灶间门口和窗口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张秀英正在自家灶间里忙着捅炉子、加煤饼,准备做晚饭,脸上汗津津的,却掩不住喜色。
听到动静,立刻探出身来,脸上洋溢着压抑不住的喜气。
“光明回来了!快,快过来!正好,大家都听听。”
她围着围裙,手上还沾着点煤灰,声音洪亮,像是要宣布什么重大消息,“我们家光明啊,又进步了!厂里下了红头文件!我们家光明,现在可是厂务办公室的副主任了!副科级干部!”
她特意强调了“副科级”和“主任”这几个字,咬字清晰。
天井里瞬间安静了一下,只有自来水哗哗的声音和远处传来的无线电广播声。随即响起一片七嘴八舌的议论和祝贺。
“副主任?秀英,真的假的?光明才多大啊?进厂才几天?”
“副科级?那可是正经领导了!秀英你家真是祖坟冒青烟了!光宗耀祖了啊!”
“了不得!了不得!光明这孩子,我早就看着他有出息!稳重!”
“工资是不是也涨了?得涨不少吧?副科级待遇呢!”
连一向不太掺和这些事、性格有些清高的冯师母,也从自家灶间门口投来目光。她脸上带着淡淡的、复杂的表情,似乎是惊讶,又似乎有点别的什么。
何彩云正端着个搪瓷盆出来倒洗菜水,听到张秀英的话,脚步顿了一下,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意和失落,但很快又挤出笑容,声音比平时高了几分:
“哎哟,那可是大喜事!天大的喜事!恭喜啊,秀英阿姨,恭喜光明兄弟!真是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只是那恭喜声,听起来干巴巴的,少了点真诚的热乎劲,眼神也有些闪烁。
张秀英此刻完全沉浸在喜悦和骄傲里,根本没注意这些细节,或者说注意到了也不在意。
她享受着邻居们聚焦的羡慕的目光和恭维的话语,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心情舒畅无比。
“同喜同喜!都是组织上培养,领导看得起!”她嘴上客气着,语气里的骄傲和满足却藏也藏不住。
她看到儿子背上那个鼓鼓囊囊的挎包,更是喜上眉梢,赶紧上前帮忙:“又带东西回来了?哎呀,这么沉!快拿进屋!今晚咱家好好庆祝!他爸!光辉!快出来看看,光明回来了,还带了这么多东西!”
阳永康和阳光辉从屋里走出来。
阳永康脸上依旧是那副惯常的、略显刻板的表情,但仔细看,眼神里多了些不易察觉的温和与满意,嘴角似乎也比平时松缓了些。
阳光辉则直接得多,上前接过弟弟肩上沉甸甸的挎包,入手一沉,咧嘴笑道:“好家伙,这么沉!又是好东西吧?今晚可得好好喝两盅!庆祝光明高升!”他的喜悦直接而憨厚。
父子俩虽然没多说什么煽情的话,但那种发自内心的喜悦和家庭的凝聚力,在这一刻弥漫在狭小的房间里。
李桂也跟着进了屋,热情地帮忙把挎包里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每拿出一样,就发出一声惊叹。
“哟!这么多咸鸭蛋!个个青皮油亮,真好!”
“哎呀!这火腿真不错!正经金华火腿!这膘头,这肉色!好久没见着这么好的了!”
“酱牛肉!这可是稀罕物!贵着呢!下酒的好菜!”
张秀英看着摊开在旧木桌上的这些“硬货”,脸上放光,心里别提多舒坦、多敞亮了。
儿子有出息,当了干部,又能往家里拿回这么多实实在在、平时难得一见的好东西,这日子,真是越过越有奔头,让她在邻里间觉得脸上格外有光。
她大手一挥,开始安排晚饭,声音都带着豪气:“火腿切一大块,上锅蒸一蒸!酱牛肉切一大盘!咸鸭蛋切开!再……再把光明上次拿来的那瓶好黄酒开了!今晚咱们也好好讲究一回!”
小小的灶间顿时忙碌起来,充满了欢快的气氛。
煤炉被扇得旺旺的,蓝红色的火苗欢快地舔着锅底。菜刀在砧板上发出有节奏的、利落的笃笃声。
火腿独特的咸香,很快弥漫开来,混合着煤烟和米饭蒸汽的气息,融入石库门里弄黄昏时分特有的嘈杂而温馨的烟火气里。
阳永康坐在靠窗的那把老藤椅上,默默地卷着烟卷,偶尔看一眼忙碌的家人,再看一眼桌上丰盛的食物。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沉稳的小儿子身上,嘴角不易察觉地向上弯了一下,慢悠悠地划亮火柴,点燃了烟卷,深吸一口,烟雾缓缓吐出,似乎吐出了多年的辛劳和一丝慰藉。
阳光辉帮着母亲打下手,剥蒜洗姜,脸上满是憨厚满足的笑容。
壮壮在屋里到处跑动,扶着床沿,啊啊地叫着,似乎也感受到了家里不同寻常的喜庆气氛。
阳光明看着眼前这一切,忙碌而喜悦的母亲,沉默却欣慰的父亲,憨厚快乐的兄长,活泼的侄子,桌上难得的丰盛菜肴,邻居们羡慕的话语还在窗外隐约可闻。
一种平淡而真实的幸福感,在这狭小拥挤、甚至有些破旧的石库门房间里缓缓流淌。
这就是他的家,质朴,简单,充满了生活的气息和温度。
这就是他奋斗的意义之一,让自己和家人过得更好,让父母为之骄傲。
窗外,天色渐渐暗沉下来,弄堂里各家各户的灯光次第亮起,昏黄的光线透过窗户,在窄小的天井里交错,汇成一片温暖而斑驳的光网。
屋里的灯光虽然昏暗,却足以照亮每个人脸上真挚的喜悦和满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