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175.主动上门.打破僵局.突破口和切入点
阳光明跟着刘金生,重新回到了财务科那间充斥着算盘声和纸张窸窣声的大办公室。
那些刚刚从三楼会议室下来的科员们,大多已回到了自己的座位,重新埋首于账册报表之中。然而,空气里却弥漫着一种不同于以往的凝滞感,仿佛暴雨来临前的低压,沉闷得让人有些透不过气。
先前那种相对松弛的工作氛围似乎被彻底打破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小心翼翼的安静,一种刻意维持的正常。
算盘珠子的噼啪声听起来有些稀疏零落,远不如之前那般连贯密集,偶尔还会突兀地停顿一下,像是操作者忽然走了神。纸张翻动的声音也轻了许多,仿佛生怕弄出太大的响动。
偶尔有人抬头,偷眼觑向走进来的两位领导,目光一触即离,又迅速低下,仿佛被烫到一样,赶紧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眼前的表格数字上,那专注的神情却透着一丝不自然。
阳光明能清晰地感觉到,无数道或直接或隐蔽的视线,黏在自己背上,伴随着无声的打量和评估。
那些目光中,有好奇、审视、猜测、羡慕、嫉妒,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抵触的情绪流。
刘金生仿佛对这一切浑然未觉,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惯常的和煦得如同午后阳光的笑容。
他没有在大办公室中间停留,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和某个会计随口聊两句天气或者家常,而是脚步不停,径直带着阳光明走向办公室最里侧,那排并排的三扇深褐色木门。
其中两扇紧闭着,分别挂着“科长”和“副科长”的小木牌,白底黑字,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第三扇门,位于“副科长”办公室的右侧,此刻敞开着,露出里面略显空荡的空间,门框边缘还能看到一点新刷油漆的痕迹。
“来来,光明,看看你的新办公室。”
刘金生声音不高,却足够让附近几个竖着耳朵的人听见,他热情地引着阳光明走到那扇开着的门前,率先走了进去。
阳光明紧随其后,迈入了这间属于自己的独立办公室。
房间不大,大约八九个平方的样子,紧挨着殷永良的那间副科长办公室,但面积明显小了一圈。
四壁刚刚粉刷过,还能闻到淡淡的石灰水味道,墙壁雪白,衬托得房间格外亮堂。
地面是老旧的水泥地,打扫得很干净,边角处能看到一些日久磨损的痕迹。
靠窗摆放着一张半新的深木色办公桌,桌面上放着一瓶崭新的蓝色墨水,一支黑色的蘸水笔斜放在吸墨纸上,还有一个铁皮做的绿色笔筒,里面插着几支削好的铅笔和一支红蓝双色铅笔。
桌子旁边配着一把木椅,漆色有些斑驳,露出原木的底色。
墙角立着一个绿色的铁皮文件柜,柜门上的锁头是老式的黄铜弹子锁,看起来有些年头。
对着门的另一面墙边,则放着两把待客用的木头椅子,椅面磨得有些光滑。
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整个房间简洁至极,甚至显得有些简陋,但比起外面大办公室的拥挤嘈杂,这里已然算是一方安静的独立天地。
“条件简陋了点,暂时先将就一下。”刘金生搓了搓手,笑着解释道。
他的目光在房间里扫了一圈,像是在做最后的验收,“这屋子以前是科里的资料室,堆放些旧账本和凭证。
为了给你腾地方,前几天刚突击收拾出来的。”
他指了指那个文件柜:“一些常用的财务制度文件、近期报表副本,都给你放在这里面了,方便你随时查阅。钥匙在这里。”
他从办公桌敞开的抽屉里,摸出两把用细绳拴着的铜钥匙,放在了桌面上。
阳光明的目光快速而仔细地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从雪白的墙壁到光洁的桌面,从冰冷的铁皮柜到明亮的窗户,脸上随即露出恰到好处的满意神色。
“已经很好了,刘科长。有个独立空间,方便思考和学习,谢谢科里安排得这么周到。”他的语气真诚,没有丝毫挑剔或失望的意思,仿佛这间小屋正是他所需要的。
刘金生哈哈一笑,显得很高兴,仿佛阳光明的满意是对他工作的最大肯定:
“你不嫌弃就好!缺什么少什么,直接跟行政科打申请,或者跟我说一声也行。”
他走到窗前,推开了那扇旧式的木框窗户,窗轴发出轻微的嘎吱声。
九月的微风带着一丝凉意和淡淡的煤烟气味吹了进来,驱散了房间里的些许闷气。
窗外是厂区的一角,能看到远处厂房的灰褐色屋顶和几缕袅袅的白色蒸汽,更远处是一排高大的杨树,树梢已经开始泛出些许微黄。
“视野还行,通风也不错,心情烦闷的时候,还可以看看窗外的风景。”
“以后啊,这就是你的根据地了。”
刘金生转过身,背对着窗户,面向阳光明,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一些,变得稍微正式了些,语气也放缓了些。
“光明啊,既然来了财务科,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他开口说道,声音比刚才低沉了几分,“工作上不要有顾虑,大胆干。厂里把你派过来,就是对我们的重视,也是对你个人能力的信任。”
他说话的语气很恳切,仿佛真是推心置腹。
“科里的情况,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他微微叹了口气,像是有些无奈,“老殷那个人呢,就是脾气臭,脸冷,说话直,但人心眼不坏,业务上是把好手。跟账本数字打了一辈子交道,性格难免有点倔。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
他轻描淡写地将殷永良先前的排斥和冷淡,归结为性格和业务习惯问题。
“科里其他同志呢,都是老财务了,经验丰富,各有各的长处。你刚来,多听多看多学,很快就能上手。”
他走到办公桌旁,似乎在思考,停顿了片刻。。
“目前呢,你先不用具体分管哪个组。”刘金生回到正题,安排道,“当务之急是尽快熟悉科里的全面业务,了解人员情况。心里有了底,工作才好开展。”
他指了指桌上那一小摞文件和墙角的文件柜,“这些规章制度、往年的报表、近期的资金计划,都可以看看。对各组的职责分工、工作流程,先有个整体的把握。”
“有什么不明白的,随时可以来问我,或者……”他说到这里,微妙地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问问老殷也行。他对科里的业务,那是门儿清。当然,问下面的组长、老会计,也都行。大家都会配合的。”
这番话听起来四平八稳,既表达了支持,也给予了建议。
阳光明认真听着,不时点头,目光始终落在刘金生脸上,显示出充分的尊重和专注。
他知道刘金生这番话,七分是例行公事的安排,三分是试探和观察,想看看他这个新来的副手,到底是个急于表现的生瓜蛋子,还是个能沉得住气、听得进话的人。
“我明白,刘科长。我会尽快熟悉情况,进入角色。”阳光明的声音平稳而清晰,“以后工作中,还请您多指点,多批评。”
他的回应谦逊而稳妥,看不出任何急切或锋芒,完全符合一个初来乍到的年轻干部应有的姿态。
刘金生似乎对他的态度很满意,脸上的笑容又真切了几分,拍了拍阳光明的胳膊:
“好,好!年轻人,踏实肯学,这就对了!那你先忙着,看看资料。我那边还有点事要处理。”
他指了指隔壁自己的办公室。
“好的,您忙。”阳光明微笑着回应。
刘金生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转身走出了办公室,还顺手轻轻带上了门。
随着木门的轻微磕碰声,办公室里顿时安静下来。
阳光明并没有立刻坐下,而是在这小小的空间里缓缓踱了一步,目光再次仔细地扫过房间的每一个细节。
雪白的墙壁上还有个别地方粉刷得不够均匀,靠近天板的地方有一小块水渍留下的淡黄色痕迹。
光洁的桌面上,墨水瓶和笔筒摆放得一丝不苟,显然是有人特意整理过。
冰冷的铁皮文件柜侧面有一处明显的凹痕,绿色的漆皮也有些剥落。
窗外那片熟悉的厂区景象,在下午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朦胧。
这里,就是他新征程的起点,一个看似平静却暗流涌动的小小舞台。
他走到办公桌后,在那把旧木椅上坐了下来。椅子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但还算稳固。
他伸手拿过那瓶蓝墨水,拧开盖子看了看,又拿起蘸水笔,试了试笔尖的弹性,笔尖划过吸墨纸,留下一道蓝色的痕迹。
一切都是崭新的,带着刚刚启用的生涩感,却又透着机关单位特有的那种程式化的按部就班的味道。
他从文件柜里取出一份厚厚的文件夹,封面上用规整的仿宋体写着“红星国厂财务科规章制度汇编(一九六八年七月修订)”。
纸张粗糙而厚实,字迹是油印的,带着淡淡的油墨味,有些地方墨色浓淡不均。
他翻开第一页,开始逐字阅读,目光扫过那些严谨而有时略显刻板的条文规定。
但他的心思,并未完全沉浸在这些条文中。
他的耳朵留意着门外的动静。
大办公室里的算盘声、低语声、脚步声、咳嗽声,隔着门板,模糊地传进来。
他能想象到,外面那些科员们,此刻恐怕也在窃窃私语,交换着眼神,猜测着这位新来的、年轻得过分的副科长,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又会给财务科带来怎样的变化和冲击。
时间在阅读和思考中悄然流逝。
阳光明看完了规章制度汇编,又找出了科里的人员名册和岗位职责说明。
财务科总共二十七人。其中在编干部二十三人,另有四名临时工,负责一些辅助性的杂务和清洁工作,他们的名字列在最后,用另一种颜色的墨水书写。
科室人员分为五个职能小组。
一组,成本核算组。
负责全厂原材料、半成品、产成品的成本计算与分析,核定工时定额和材料消耗定额,编制成本报表。
这是财务科的核心业务组之一,组长叫钱汉民,是个五十岁左右的老会计,名册上备注着“群众”身份,据说性格谨慎,业务扎实,是科里的老黄牛。
副组长姓张,一位沉默寡言的中年男同志。
二组,资金管理组。
负责编制和执行资金收支计划,管理现金和银行存款,办理结算业务,监督资金使用情况。
组长孙正业,四十出头,名册上显示是党员。在阳光明的印象中,这个人看上去精明能干,说话的语速很快。
二组的副组长是一位姓陈的女同志,阳光明对她的印象不深。
三组,综合会计组。
负责总账管理,会计报表的编制与上报,会计档案管理,以及科内的综合事务。
组长姓王,王建业,也是科室里的老人,名册上同样是“群众”,性格似乎有些内向,不太爱说话,总是埋首于账册之中。
副组长是一位年轻的男同志,刚升上来不久。
四组,结算报销组。
负责全厂职工的工资结算、各项费用的审核与报销。这个组直接面对全厂职工,事务繁杂,工作量很大。
组长李素娟,一位四十多岁的女同志,名册上是党员,看起来干练利索。
副组长吴爱华,三十多岁,也是女同志。
五组,专项资金管理组。
负责各项专用基金,如更新改造基金、大修理基金、职工福利基金等的管理与核算,监督专项工程项目的开支。
组长赵卫国,三十五六岁,年纪相对较轻,名册上是团员,据说很有几分冲劲。
副组长周为民,三十岁左右,戴眼镜,看起来比较斯文。
每个组设组长一名,副组长一名,组员二至三名不等。
这些信息,阳光明早已通过此前的观察和打听有所了解,但此刻看着白纸黑字的正式记录,感受更加具体。
谁是骨干,谁可能心存疑虑,谁或许可以争取,这些念头在他脑海中初步闪过。
但他明白,纸上得来终觉浅,真正的人际关系和站队,需要在具体的工作和碰撞中逐渐清晰,急不得,也勉强不得。
他合上名册,将其放回文件柜。然后拿起一份近期的资金收支日报表,试图将上面的数据与各组的职责对应起来,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思考着资金流动背后的业务逻辑和可能存在的问题。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停在了他的办公室门口。
那脚步声带着几分犹豫,似乎在门外停顿了一两秒,像是在做最后的决定。紧接着,是两下克制而清晰的敲门声。
“咚,咚。”
阳光明抬起眼,看向那扇深褐色的木门,脸上的表情恢复平静,声音不高不低地应了一声:“请进。”
门被轻轻推开。
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同志站在门口。他身材中等,穿着灰色的确良衬衫,袖子挽到小臂,戴着一副黑框眼镜,脸上带着几分拘谨和试探的神情,手里还拿着一个黑色封面的笔记本。
“阳科长。”他开口称呼,语气恭敬而略带紧张,身体微微前倾,“打扰您了。我是五组专项资金管理组的副组长,我叫周为民。”他说话带着一点江南口音,但咬字很清楚。
阳光明立刻想起来了,五组的副组长。名册上的信息瞬间被激活——周为民,三十岁,中专学历,财务专业。
他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从座位上站起身,绕过桌角:“周为民同志,你好。请进,请坐。”他指了指桌前的木头椅子,态度热情而自然。
周为民略显局促地走了进来,没有立刻坐下,而是微微欠身,双手捧着笔记本:
“阳科长,您刚来,本不该马上来打扰您。就是想跟您简单汇报一下我们五组目前的主要工作情况,让您尽快有个了解。”
他的措辞很谨慎,姿态放得较低,眼睛透过镜片快速地扫了一眼阳光明的表情。
阳光明再次伸手示意椅子:“坐下说,坐下说。我初来乍到,正需要多了解各方面的信息。你来得正好,我很需要听听一线同志的介绍。”
他的态度亲切自然,语气诚恳,有效地缓解了周为民的些许紧张。
周为民这才侧身坐了下来,只坐了半个椅面,腰背挺得笔直,双手将笔记本放在膝盖上,翻开到某一页。
阳光明也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目光平和地看着他,做出倾听的姿态。
“阳科长,我们五组,主要是负责各项专用资金的管理……”
周为民开始汇报,语速平稳,条理清晰,显然来之前有所准备,笔记本上列着提纲。
他详细介绍了五组目前负责的几个专项基金账户的情况,包括资金的来源、规模、近期的主要支出项目、以及相关的审批流程。
他提到了正在进行的细纱机大修项目的资金拨付情况和进度,也说了下一季度职工福利基金用于食堂炊具更新的初步计划,甚至还简要说明了几笔较大金额支出的审批依据和凭证归档情况。
汇报的内容务实而具体,数据准确,显示出他对本职业务的熟悉和负责态度。
在整个过程中,他并没有任何逾越的表态,没有刻意贬低谁,也没有露骨地表忠心,仅仅是就工作论工作,完成了一次标准化的、下属对新任领导的初步工作汇报,挑不出任何毛病。
但阳光明心里很清楚,在这个微妙的时刻,科长刘金生刚刚离开不久,大办公室里无数双眼睛都在暗中观察,选择第一个走进他的办公室,其本身就是一个再明确不过的信号。
这说明了周为民的态度——他愿意主动靠近新领导;
更暗示了五组内部,组长赵卫国和这位副组长周为民之间,恐怕存在着不小的矛盾或分歧。
否则,于情于理,第一个来的,应该是组长赵卫国本人,而不是副组长周为民。
周为民的抢先,既是一种表态,也可能是一种试探,或者是在组内竞争中寻求外部支持的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