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179.再胜一局.核查结果.语言交锋.病休调离
接下来的一周,财务科表面呈现出一种异样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平静。
大办公室里的算盘声噼啪作响,比以往更加密集、急促,仿佛每一颗算珠都在拼命追赶着什么,又像是在掩饰某种不安。
每个人似乎都深深埋首于自己的一方天地,低语和交谈变得极少,即便必要的交流,也压低了嗓音,简短急促,随后立刻恢复沉默。
那种小心翼翼的安静,那种刻意维持的过分紧绷的正常,再次如同无形的薄雾般笼罩了整个科室,连空气似乎都变得粘稠而难以流动。
阳光明每天依旧提前五分钟来到办公室,脚步沉稳,神态自若。
他不疾不徐地洗杯、取茶叶、冲入滚水,看着墨绿色的叶片在杯中舒展翻滚,泡上一杯浓酽的茶汤。
然后,他开始翻阅桌上送来的文件,逐字逐句地学习相关财务制度,处理日常事务签报。
他的动作从容不迫,仿佛窗外那看似凝滞的空气、科室里那异样的氛围,都与他无关。
殷永良变得异常低调,几乎成了财务科一个模糊的剪影。
他整天把自己关在副科长办公室里,那扇原本时常敞开的门如今紧闭着,隔绝了内外。
即使偶尔不得不出门,或是去洗手间,或是去厂办开会,也是脚步匆匆,目不斜视。
他尽量避免与任何人进行目光接触,更别提交流。
原先那种隐隐的矜持与权威感消失殆尽,脸色似乎比之前更加阴沉灰暗,仿佛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浓重阴霾,眼神深处藏着难以言说的惊疑和焦虑。
刘金生则恰恰相反。
他出现在大办公室的次数,似乎比往常还要频繁一些。
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惯常的和煦如春风般的笑容,时不时地走到某位老会计桌前,身子微微前倾,手自然地撑在桌沿,关心一下工作进度,或者聊两句家常,开一些无伤大雅、逗人发笑的小玩笑。
他的出现时而能短暂地打破那过分的沉寂,带来一丝看似轻松的气息。
然而,他的目光有时会看似无意地扫过周为民和吴爱华的工位,在那两个忙碌的身影上停留片刻,眼神深处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审度,然后又若无其事地移开,继续他温和的巡视。
周为民和吴爱华则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忙碌之中。
两人各自主持工作组内的工作,千头万绪,需要尽快熟悉全面业务,理顺各项流程,确保不出差错。
更重要的是,他们心里都像明镜一样,清晰无比地知道阳光明私下交代的那项秘密任务的重要性与紧迫性。
那既是一份沉甸甸的投名状,也是一块检验他们能力和忠诚度的试金石。
周为民负责的五组,涉及专项资金,账目相对集中,但金额巨大,每一笔资金的流向、每一个项目的审批程序都需要仔细核查,不容有失。
他利用下班后和周末一切可能的时间,一头扎进厚厚的的账本与凭证堆里。鼻梁上那副黑框眼镜后的眼睛,锐利而专注,逐页逐行地仔细审阅,不放过任何一个数字、一个签名、一个模糊的印章。
他不时用笔在摊开的笔记本上记录下发现的疑点、时间、金额和关联方,字迹工整而紧凑。
他的动作小心谨慎,每次翻阅厚重的凭证册都尽量轻拿轻放,避免发出过大声响,尽量不引起组内其他同事,特别是那些与原组长赵卫国关系密切、资历颇深的老同志的过多注意。
他感到背后偶尔投来的目光,或好奇,或探究,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淡,这让他背后的肌肉时常不自觉地绷紧。
吴爱华面临的挑战则更大。
四组的结算报销业务极其繁琐复杂,单据量巨大,涉及全厂各个部门、众多职工,历史遗留的账目更是浩如烟海,许多惯例和操作规范模糊不清。
她需要在不影响日常报销支付、不引起外界怀疑的前提下,悄无声息地梳理过去的操作习惯和可能存在问题的环节。
她展现出了惊人的干练和效率,重新合理分配工作,巧妙调动组内几位她认为可信赖、有冲劲的年轻同志分担压力,自己则专注于核心问题和历史遗留账目的排查。
她办公桌旁的凭证箱越堆越高,她翻阅的速度极快,手指熟练地划过一行行数字,眼神专注而锐利,偶尔停顿,用红笔在一旁的便签纸上做个记号。她走路的步伐变得更加急促,仿佛总是在追赶时间。
阳光明没有催促他们。
他保持着足够的耐心和定力,依旧每天埋首学习文件制度,翻阅报表,仿佛对背后悄然进行的暗流涌动,毫无察觉。
但他的观察从未停止,只是通过处理日常文件签报、听取零星汇报,敏锐地留意着各组的工作节奏,细致地观察着办公室里每个人的变化。
他注意到周为民的眼镜片后偶尔掠过的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注意到吴爱华端起茶杯时微微颤抖的手指和更加急促的步伐。
他也注意到,四五组里那几位颇有资历、人脉颇广的老科员,看向周为民和吴爱华忙碌背影的眼神中,偶尔会流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复杂情绪——是观望,是疑惑,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淡,甚至是一闪而逝的讥诮。
五天后的下午,临近下班时间,周为民敲响了阳光明办公室的木门。
他的手里拿着一个薄薄的文件夹,神色凝重,眉宇间带着一丝完成重大任务后的释然,但更多的是一种小心翼翼的谨慎。
“阳科长,您要的资料,我初步整理好了。”
周为民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怕被门外的人听去,他将那个文件夹轻轻放在阳光明的办公桌上,动作略显郑重。
阳光明抬起头,目光从文件上移开,落在周为民脸上,点了点头,没有立刻去翻动那个文件夹:“辛苦了,效率很高。”他的语气平和,听不出什么情绪。
“应该的。”
周为民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带着血丝,“组里近几年的大额专项资金项目,特别是……特别是赵组长亲自经手或重点关照过的,我都尽可能过了一遍。
可能存在疑问的操作环节、账目处理方式、还有资金的最终流向,都按项目列在了里面,后面附了相关的原始凭证编号和我的简要说明。”
他的汇报条理清晰,措辞谨慎,每一个用词都经过了斟酌,避免使用过于主观或尖锐的定性。
阳光明拿起文件夹,翻开第一页。
里面是周为民工整而清晰的字迹,用表格的形式列明了几个重点项目名称、发生时间、涉及金额、具体可疑点以及他的初步判断。
问题主要集中在几个方面:超额拨付、验收程序存在明显瑕疵或缺失、以及与个别固定供应单位之间的资金往来略显模糊、缺乏足够支撑性文件等方面。
阳光明的目光快速扫过周为民在最后汇总的金额数字——一个不到一千元的数字。
他抬起眼,看向周为民,手指轻轻点在那个数字上:“这个数字,你怎么看?”
周为民沉吟了一下,更加谨慎地回答:“阳科长,从我目前能接触和查到的凭证、单据以及流程记录来看,这些问题确实是存在的,性质上也属于违反相关财务规定。但是……”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最恰当的表述,“但是这个累计金额……分散开之后,并不算特别突出。
当然,我必须强调,这只是初步核查,我无法保证是否还有更深层次、或者更隐蔽、更巧妙的问题未被发现。
有些账目做得相当……隐蔽。”
他的回答客观而留有充分余地,既指出了问题所在,也暗示了调查可能遇到的局限和阻力。
阳光明合上文件夹,将它放在桌面一角:“我知道了。这件事到此为止,不要对任何人再提起,包括组里的同志。”
他的语气严肃起来,“当前的首要任务,是尽快把五组的日常工作全面抓起来,理顺流程,确保各项资金支付及时、准确,不出任何纰漏。这才是厂里最关心的。”
“我明白,阳科长。您放心。”周为民明显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了些,郑重地点点头,退出了办公室。
第二天,同样临近下班时分,吴爱华也来了。
她带来的文件夹稍厚一些,脸上带着连续加班带来的疲惫,但眼神依旧清亮、坚定。
“阳科长,四组这边的情况更杂一些。”
吴爱华开门见山,语速比周为民稍快,带着她一贯的利落风格,“主要是历年劳保用品采购、频繁出现的差旅费报销超标、以及一些节假日小额福利发放的账目处理,存在大量不合规的习惯性操作。
问题零散,发生的次数很多,但单笔金额普遍都不大。”
她顿了顿,语气中带有一丝剖析,补充道:“仔细看下来,有些问题是历史遗留的老大难,过去几年制度不如现在严密,执行也不严格,大家图方便或者按不成文的惯例,也就模糊处理了。
有些……则可能涉及一些人为的、刻意绕过制度的‘变通’。”
她巧妙地用了“变通”这个词。
阳光明仔细翻阅着吴爱华整理的材料。
里面按问题类型进行了分类,清晰列举了具体事例、发生时间、涉及人员、金额以及明确违反的制度条款,同样附有详细的凭证编号和索引。
问题确实如她所说,琐碎,单笔金额小,但像蚂蚁搬家一样累积起来,总金额也达到了一个令人侧目的数字——接近九百元。
合上文件夹,阳光明沉默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文件夹的封面。
两个组,问题金额都不算太大,但性质明确,属于违反财务纪律的违规操作。
如果铁面无私、公事公办,足够对相关责任人进行严肃处理,后果会很严重。
但他心里清楚,自己的首要目的绝非简单地整人。
他需要的是掌控局面,消除潜在的隐患和阻力,确保财务科今后能严格按照制度和规范高效运行,从而真正贯彻赵国栋的意图。
此刻就贸然掀盖子,把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固然能瞬间立威,但也会彻底打破科室本就脆弱的平衡,造成长时间的人心惶惶、人人自危,工作很可能陷入停滞甚至混乱。
而且,水深未知。
若牵扯出更多意想不到的麻烦和关系,对自己这个刚刚站稳脚跟、尚未真正培植起自己力量的副科长来说,并非明智之举。
反之,将这些实实在在的把柄握在手中,就像握住了关键的筹码,很多难题,或许就能化刚为柔,找到更稳妥的解决方式。
很多事情,就好谈多了。
他心里已经有了清晰的决断。
抬起头,他对吴爱华露出了一个温和而带着赞许的笑容:“做得很好,爱华同志,非常细致。辛苦了。”
“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阳科长。”吴爱华回答得很干脆,没有多余的话。
“这件事到此为止,严守秘密,对任何人都不要提起。”
阳光明的语气转为郑重,“集中精力把四组的日常管理抓起来,特别是报销审核这个关口,一定要严格把关,不符合制度、缺少凭证的,一律打回去,从现在起,绝不能开出新的口子。”
“您放心,我一定会坚守原则。”吴爱华眼神坚定地应道,转身离开的步伐虽然疲惫,却带着一种完成任务后的踏实感。
阳光明独自坐在办公室里,夕阳的余晖将房间染上一层暖金色,却驱不散空气中凝聚的沉重。他的目光落在桌上那两个并排放置的文件夹上,手指轻轻抚过略显粗糙的封面。
现在,是时候和另一位副科长,好好地、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了。
他深吸一口气,拿起桌上那部老旧的黑色电话听筒,拨通了殷永良办公室的内线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那边传来殷永良略显沙哑的声音:“喂?哪位?”
“殷副科长,是我,阳光明。”阳光明的语气平静如常,听不出任何波澜,“现在方便的话,麻烦你来我办公室一趟。”
他用了“麻烦”这个词,但语气却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平稳。
电话那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似乎完全没料到阳光明会如此直接地找他,而且是用这种近乎命令的口吻。这与他平日里保持的低调姿态颇不相符。
“我现在……手头还有点事,不太方便。”殷永良的声音传来,带着明显的推脱和抗拒,试图夺回一丝主动权。
阳光明似乎早料到他会这么说,语气依旧平稳,但语调加重了几分,每个字都清晰有力:
“我觉得,殷副科长,你最好还是来一趟。关于近期四组和五组梳理历史账目的一些情况,我发现了一些可能……需要重视的问题。
我觉得,于公于私,我们还是私下先沟通一下比较好,统一一下认识和口径。”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让这句话的含义充分渗透过去,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等待着下面的波澜泛起。
然后,他把声音压得更低,却更具穿透力的缓缓补充道:“当然,如果你觉得没有必要进行这种私下沟通,或者实在抽不开身,那我恐怕就只能按照组织原则和工作程序,公事公办了。
到时候,可能就需要请厂里相关部门一起来研判了。”
电话那端,陷入了更长久的沉默。
阳光明甚至能通过听筒,隐约听到对方略显粗重、压抑的呼吸声。
他几乎能想象出,殷永良此刻脸上惊疑不定、阴晴变幻、内心激烈挣扎的表情。
他心里有鬼。
他最怕的就是查账,尤其是这种针对性的深入的核查。
阳光明已经明确点出了四组和五组,这两块原本都是他势力范围内、经营多年的地盘,其中的水有多深、泥有多浑,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什么问题?”
良久,殷永良的声音终于再次传来,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试图做最后的探听和挣扎,想要摸清阳光明到底掌握了多少虚实。
“电话里三言两语说不清楚,还是当面谈吧。”
阳光明毫不松口,封死了他所有的退路,“我等你。”
说完,他不再给对方任何回旋的余地,直接挂断了电话,听筒放回座机发出清脆的“咔哒”一声。
放下听筒,阳光明靠回椅背,目光投向窗外。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