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我送你去车站。”阳光辉的声音有些沉闷沙哑,显然也是一夜没睡好。
阳光明穿上那件半新的蓝色中山装外套,对父母说:“阿爸,姆妈,我走了。你们放心,到了地方,我会尽快打电话到厂里报平安。”
张秀英又忍不住抹眼泪,抓着儿子的手,冰凉的手指微微颤抖:“明明,路上一定要小心啊!钱和票揣好,别让人摸了去!到了地方就先打电话!见了你二哥,好好说……别骂他……问问清楚……千万别跟人打架啊……平平安安回来……”她反复叮嘱着,语无伦次。
“知道了,姆妈。你们回屋吧,外面冷。”阳光明拍拍母亲的手背。
他又看了一眼父亲,阳永康对他重重地点了下头,千言万语都在那一眼之中。
兄弟俩一前一后走出石库门,阳光辉推着沉重得几乎难以掌控的自行车,阳光明跟在旁边,手里提着一个小网兜,里面装着洗漱用品和那几个煮鸡蛋。
清晨的冷风吹过狭窄的弄堂,带着沁人的凉意,卷起地上的几片落叶。路上行人稀少,只有几个早起倒马桶的老人。
一路无话,只有自行车轮毂发出的轻微摩擦声和兄弟俩沉重的脚步声。
到了火车站,更是人声鼎沸,与弄堂的寂静形成巨大反差。
扛着大包小卷的旅客,焦急地询问着车次的工作人员,各种方言、喊声、哭声、呵斥声混杂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汗味、烟味和食物的香味,充斥着离别的匆忙和底层生活的艰辛。
阳光辉帮弟弟把行李从车上卸下来,看着那巨大的分量,担忧地问:“这么多东西,路上不好拿吧?上车下车都难。”
“没事,大哥,我扛得动。上了车就好办了。”阳光明试着将大旅行包背在背上,用带子勒紧,另一个稍小的拎在手里,那个巨大的挎包则斜挎在肩头,另一只手还得拎着网兜。
他整个人几乎被行李淹没,背压得有些弯,看起来十分狼狈吃力,但他的眼神却坚定沉稳,透过行李的缝隙看向大哥。
“大哥,你回去吧,路上小心骑车。”阳光明对哥哥说道,声音被周围嘈杂的人声掩盖了一半。
阳光辉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安慰或者鼓励的话,但最终只是笨拙地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弟弟那被背包带勒着的肩膀:“嗯。到了……机灵点。遇事……多想想。家里……别惦记。”干巴巴的几句话,却包含了所有的兄弟情谊和牵挂。
兄弟俩对视一眼,千言万语都在那短暂而深刻的目光交汇之中。
阳光明点点头,转过身,深吸了一口火车站浑浊而冰冷的空气,背着、拎着沉重的行李,像一只负重的蜗牛,艰难地一步一步地汇入涌向进站口的人潮。
他的背影在人潮中显得很高大,只是被沉重的行李压得有些佝偻,步伐也因为负重大而显得有些蹒跚,但却稳定而有力,一步一步,坚定地目标明确地向前挪动,很快就被淹没在熙攘的人群中。
阳光辉一直站在原地看着,踮着脚,试图在人群中捕捉那个熟悉的背影,直到弟弟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检票口的拐弯处,再也看不见,他才默默地推起自行车,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往回走,背影显得有些落寞和担忧。
火车站的喧嚣和光亮被隔绝在身后。
阳光明拿出车票,艰难地通过检票口,然后随着人流走过长长的昏暗的通道,来到站台。
绿皮火车像一条巨大的长龙,匍匐在铁轨上,每个车厢门口都挤满了急于上车的人。
他找到自己的车厢和座位,是三人硬座的靠窗位置。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在周围乘客或帮忙或抱怨的声音中,他才将沉重的行李艰难地塞到座位底下和头顶的行李架上,就这么一番动作,已经累出了一身细汗,气喘吁吁。
车厢里弥漫着浓重的烟味、汗味、脚臭味、廉价烟草味和各种难以形容的气味,这些混合在一起的复杂气息,几乎令人窒息。
乘客们大声地聊着天,互相抱怨着太拥挤,小孩在哭闹,列车员推着售货小车费力地穿过拥挤不堪的过道,嘴里不断喊着“劳驾,让一让”。
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阳光明才长长吁了口气,感觉肩膀被勒得生疼。他靠在硬邦邦的微微油腻的椅背上,闭上眼睛,试图隔绝周围的嘈杂。
第一次亲身经历这个年代的长途绿皮火车,而且是全程硬座,他确实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身体压力和环境挑战。
汽笛长鸣,列车缓缓启动,站台和送行的人群渐渐后退、加速,最终消失在视野中。
看着窗外熟悉的城市景象——灰色的厂房、密集的里弄屋顶、飘扬的标语——逐渐被开阔的农田、散落的村庄、蜿蜒的河流所取代,阳光明的心也渐渐沉静下来。
他知道,这将是一段漫长而艰辛的旅程,不仅是对体力和耐力的极大考验,更是对应变能力的全面挑战。
他再次闭上眼睛,开始在心里细细梳理二哥可能遇到的情况,分析各种可能性,以及到了之后该如何一步步调查、沟通、处理。
他将可能遇到的人和事,可能需要的应对策略,都在脑海里预演了一遍。
车轮撞击着铁轨接缝,发出单调而有规律的哐当声,伴随着车厢不停息的摇晃。
列车如同这个时代的巨兽,喘息着,坚定不移地载着满腹心事、肩负家庭重任的他,向着遥远的、寒冷的、情况未卜的东北,一路向北,呼啸而去。
经过漫长到几乎令人麻木的颠簸和中转等待,当广播里终于传来“哈尔滨站到了”,那带着浓重东北口音的通知时,阳光明感觉自己的身体都快散架了,仿佛每一个关节都生了锈。
双腿因为长时间的蜷缩和缺乏活动而僵硬,像两根木棍;腰背酸痛不已,如同被重物碾过;车厢里浑浊不堪的空气让他头脑发胀,眼皮沉重,嘴巴里又干又苦。
他随着疲惫而急切的人流,艰难地扛着行李,一步一步挪下车厢。
东北深秋的寒风立刻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针,扑面而来,瞬间穿透了他并不算太厚实的衣物,让他猛地打了个寒颤,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但也像一剂强心针,瞬间驱散了不少旅途的疲惫和混沌感。
哈市的空气干冷、凛冽、清澈,带着一种陌生的属于北方的粗犷气息,与魔都温润潮湿的空气截然不同。
站台上的人们穿着臃肿的袄裤,戴着狗皮帽子或围巾,说话声音洪亮,带着浓重的儿化音。
他没有在哈市停留,甚至来不及仔细看一眼这座著名的充满异域风情的北方都市。
根据之前记下的地址和一路打听,他又急匆匆地赶往长途汽车站,购买了前往二哥二姐所在的小县城的汽车票。
破旧的长途汽车在颠簸不平的土路上摇晃着,仿佛随时会散架。
窗外的景色愈发荒凉,大片收割后的田野裸露着黑土地,远处是连绵起伏的光秃秃的山峦,树木凋零,只剩下灰黑色的枝桠直指灰蒙蒙的天空,一派肃杀萧条景象。
偶尔也能看到低矮的土坯房,以及裹着厚衣、赶着马车的农人。
终于,在下午四点左右,天色已经开始暗淡下来的时候,风尘仆仆、疲惫不堪却眼神依旧锐利的阳光明,站在了县城医院那栋低矮、略显破旧的红砖平房的门口。
门口上挂着一个白色的木牌子,用红漆写着“xx县人民医院”几个字,字迹已有些斑驳。
他定了定神,将行李放在脚边,仔细整理了一下被风吹得凌乱、沾满灰尘的头发和皱巴巴的衣服,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尽量体面一些,然后才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拎起行李走了进去。
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混合着某种奇怪的草药味,还有一种无法言说的陈旧气味。
走廊光线昏暗,墙壁下半截刷着绿色的油漆,上半截是白色的,但大多已经斑驳脱落,露出里面的灰底。穿着白色或蓝色条纹病号服的人缓慢走动,深情或痛苦或麻木。
他正左右张望寻找骨科病房的指示牌,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前面的房间里走出来,手里端着一个白色的搪瓷痰盂,正低着头,准备往走廊尽头的水房去。
正是二姐阳香梅。
她穿着一件臃肿的、颜色暗淡的碎袄,头发随意地挽在脑后,几缕发丝散落在苍白的脸颊边,脸色憔悴,眼圈红肿,整个人看起来比离家时瘦了一大圈,似乎被巨大的疲惫、焦虑和无助笼罩着。
“二姐!”阳光明停下脚步,喊了一声,声音因为干渴和寒冷而有些沙哑。
阳香梅闻声抬起头,目光有些茫然地看过来。
当她看到突然出现在眼前,满身风尘、脸色疲惫,但眼神明亮而坚定的弟弟时,整个人都愣住了,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为是过度担忧产生的幻觉。
手里的搪瓷痰盂“哐当”一声掉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清脆而刺耳的响声,里面少量的污水溅了出来。
下一秒,巨大的惊喜、连日的委屈、沉重的压力、看到最信赖的亲人的强烈依赖……所有复杂的情绪,猛地冲垮了她苦苦维持的防线。
眼泪瞬间决堤,汹涌而出,顺着她粗糙开裂的脸颊滚落。
“小弟!”
她哽咽着,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只喊出这两个字,就再也说不出任何话来,只是站在那里,肩膀剧烈地颤抖着,任由泪水肆意流淌,发出压抑不住的呜咽的哭声。
阳光明放下行李,快步走上前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