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家,话不能这么说。老刘家的例子就在眼前,很有参考价值。
做父母的,疼爱儿女是天性,但也得体谅儿女的难处,不能光顾着一头。
金环和银环是孝顺,这我们都看在眼里,但她们已经嫁人,有了自己的家庭,男人、孩子、公婆,哪一头都得顾,哪一头都疏忽不得。
短时间回来应急,怎么都好说,母女情深,没人会说什么。
可亲家母这病……咱们都得面对现实,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很可能就是长年累月了。”
他适时地停顿了一下,留下令人感到沉重的潜台词,目光扫过王金环和王银环,姐妹俩都下意识地避开了他那仿佛能看透人心的视线。
“长期这么下去。”
阳永康加重了语气,“就是拖累儿女了,甚至可能拖垮她们的小家庭。
真到那时候,就算你们老两口心里愿意,金环银环自己愿意,她们的丈夫、婆家能没意见?日子还能过安生吗?”
他的话句句戳中要害,直指问题的核心和可能带来的严重后果。
他停顿了一下,让这些话充分被消化,然后继续摆事实讲道理:
“而且,金环、银环住得都不近吧?天天这么顶风冒雪、起早贪黑地来回跑,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时间长了谁吃得消?万一自己也累病了,那不是更添乱吗?到时候两个病号,顾哪个?”
“所以。”
阳永康的语气斩钉截铁,“于情于理,我还是觉得,请个知根知底、专门的人来照顾,是最合适、最稳妥的长久之计!
就像桂刚才说的,最好就在本弄堂或者附近,找个手脚麻利、干净利落、心地善良的老邻居或是熟识的闲散劳力。
这样好处多多:第一,不给金环银环添麻烦,不影响她们自己小家庭的和谐稳定,这是为她们长远考虑;第二,离得近,随叫随到,比儿女从远处跑来跑去更方便、更及时;第三,人家拿钱办事,有责任心,说不定比自家儿女更周到、更专业,还能避免很多家庭矛盾。”
“请人肯定要点钱。”阳永康看向王师傅,眼神无比诚恳,语气推心置腹,“但这笔钱该!绝对不能省!这是正用!是在照顾卧床的病人、在减轻全家负担、在保全儿女家庭和睦上的!是在刀刃上的钱!”
他再次把目光转向脸色越来越难看的王家姐妹,话里带上了几分语重心长,仿佛是一位真正为她们着想的长辈:
“金环,银环,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
你们这么孝顺,肯定也不愿意看到因为长期照顾母亲,反而闹得自己家里鸡犬不宁、夫妻失和吧?
真要那样,你们母亲躺在床上,能安心吗?能痛快吗?这不是让她更难受吗?”
他巧妙地把“孝心”和“实际效果”对立起来,让王家姐妹无法从“孝道”的角度进行反驳。
王金环和王银环被阳永康这番合情合理、滴水不漏又处处为她们“着想”的话问得哑口无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胸口堵得慌,却根本找不到任何站得住脚的反驳理由。
难道能当场说“我们不怕拖累,我们就想留在娘家照顾妈,只要每月给二十块钱,我们就乐意?
阳永康又看向王师傅,语气沉重而真诚:
“亲家,日子是要精打细算,一分钱掰成两半,这我懂。但得分什么事。
照顾病人、维持家庭和睦这笔钱,我看就得在明处,得值当!
眼下家里是困难,雪上加霜,但咱们一起想办法克服,总能熬过去。真要是钱不够……”
他向前倾身,显得更加推心置腹,“你别硬扛着,尽管开口!咱们是实在亲戚,几十年的老交情了,能帮一把的,我阳永康肯定帮,绝不含糊!咱也不说还不还的话!”
这一番话,可谓是滴水不漏,既清晰无比地点明了利害关系,又充分体现了为王家整体、为王家姐妹着想的“高姿态”,还把经济援助的可能性摆了出来。
彻底堵住了王师傅可能以“没钱”或者“舍不得钱”为借口,而拒绝的后路。
王师傅坐在那里,像是被抽走了力气,手指无意识地用力摩擦着粗糙的茶杯壁,仿佛要磨掉一层皮。他眉头紧锁,脸上的皱纹深刻得像刀刻一般。
他何尝不知道,阳永康说的才是眼下的最优解,才是长远之计?两个女儿那点心思,他门儿清。
每月二十块,对于现在雪上加霜、未来开支无底洞的家庭来说,确实是难以承受之重。
之前一直是拗不过女儿们的软磨硬泡和哭诉,又抹不开面子怕外人说闲话,才犹豫不决,甚至倾向于答应女儿们的要求。
现在亲家阳永康把话说到这个份上,理由正大光明,全是替他们王家考虑,替他的女儿们考虑,把他架在了一个必须“明事理”、“为女儿好”的位置上。
他要是再坚持己见,反而显得他糊涂、固执、不顾女儿们的家庭和睦,或者——更糟糕的是——就是存心想让女儿们赚娘家的钱,占娘家的便宜。
他偷偷瞥了一眼两个女儿。王金环脸色铁青,低着头,手指死死绞着围裙的布边,嘴唇抿得紧紧的。王银环更是眼神慌乱躲闪,几乎要把头埋进胸口,不敢抬头看任何人。
他在心里沉重地叹了口气,知道这事到了这个地步,已经由不得他了。
亲家这是有备而来,话递得漂亮,台阶也给得足足的。
他若再不顺势而下,等会儿万一李桂或者心直口快的张秀英,“不小心”直接点破两个女儿之前索要每人每月十块钱的事,那老王家的脸可就真的丢尽了,以后在这弄堂里,在整个厂区,都休想再抬起头来做人了!
想到这里,王师傅抬起头,脸上挤出一个有些僵硬、但尽量显得豁达、明事理的笑容,尽管那笑容比哭好看不了多少:
“亲家……唉!你说得对!句句在理,说得透彻!是为我们老王家着想,也是为金环银环好,为这个家好!”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语气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决断:
“是啊,老这么拖着两个孩子也不是办法,再把她们的小家拖垮了,那我真是造孽了。
请个人……就请个人吧!还是亲家你想得周到,看得长远。这钱,该!再紧巴也得!”
他转向王金环和王银环,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定,甚至有一丝如释重负:
“金环,银环,你们俩这些天也累坏了,心里还要惦记着家里的孩子。等找好了靠谱的人,你们就安心回自己家去,多顾顾孩子和婆家,把那边安抚好。
这边……有我和香兰照应着,再请个人专门白天帮忙,应该就能周转开了,你们隔三差五回来看看就行。”
王金环猛地抬头,嘴唇剧烈地动了动,眼睛里全是不甘和焦急,似乎想大声反驳或者说些什么争取的话。
但在父亲那严厉又带着一丝近乎恳求的复杂目光逼视下,尤其是在看到阳家人那平静却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神后,最终还是像被戳破的气球一样,泄了气。
她把冲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极其不甘心地低下头,从喉咙里含糊地挤出一个“嗯”字。
王银环的声音细若蚊蚋:“知道了,爸。”
事情的发展太过顺利,甚至让原本准备了一肚子话、打算好好“仗义执言”一番的李桂,产生了一点点小小的遗憾。
她那些准备好的更多“举例说明”和犀利的言辞,都没来得及发挥,这场预期的“战斗”就似乎风平浪静地结束了。
她偷偷撇了撇嘴,但脸上还是保持着得体的关切表情。
阳永康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这就对了,亲家。凡事商量着来,总能有解决的办法。这样安排,对大家都好,都能轻松点。”
主要目的已经达到,且完成得如此“圆满”,阳家人又坐着说了会儿闲话,主要是宽慰王师傅,让他自己也多保重身体,别累垮了,家里顶梁柱不能倒,又问了问哪里能打听到合适的帮忙人选之类的闲篇。
约莫过了半个多小时,杯里的茶也淡了,阳永康便起身告辞:“亲家,时候不早了,我们也就回去了,家里还有一摊事。这边有什么事,需要搭把手的,千万别客气,让香兰捎个话就行。”
王师傅连忙跟着起身挽留:“吃了晚饭再走吧?让金环她们赶紧做,很快的!”
“不了不了,真不了。”张秀英笑着婉拒,语气坚决,“家里都准备好了,壮壮还在家等着他爹妈回去呢。再说,你们这也够忙乱的,别再添麻烦了。”
王师傅见状,也知道留不住,便不再强留,和两个脸色依旧不太自然的女儿一起,将阳家人送到弄堂口。
香兰抱着阿毛,牵着红红,也跟着送了出来。
她看着娘家人,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感激,有依赖,有娘家人替她做主、为她撑腰的踏实感,也有一丝对未来具体生活的迷茫和如释重负后的轻微虚脱。
走出弄堂,坐上晃晃悠悠的公共汽车,张秀英才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般,靠在冰凉的椅背上,脸上露出疲惫却又如释重负的轻松神色:
“唉,总算把这桩棘手的事了了。阿毛爷爷到底还是个明事理、要脸面的人,没糊涂到底。”
阳永康淡淡道:“话好说,事难办。场面上的话是应下来了,往后具体怎么样,中间还会不会出什么幺蛾子,还得走着瞧。毕竟,那两个,可不是省油的灯。”
李桂听到这话,有些意犹未尽地凑近些,压低声音:“就应该趁机好好敲打敲打那姐妹俩,让她们彻底死了那份捞钱的心!我看她们最后那脸色,指不定心里还不服气呢!”
阳永康瞥了她一眼,目光里带着长辈的告诫:“适可而止。话点透了就行,说到位了,目的达到就收。说多了,过了那个度,就是结仇了。
毕竟,香兰还在那儿过日子呢,抬头不见低头见。撕破脸皮,对谁都没好处。
现在这样,最好,我们占了理,又全了他们的面子。
王师傅是个明白人,他心里清楚怎么回事,以后对香兰应该也会多几分体谅和顾忌。”
阳光明点头附和:“爸说得对,今天这样处理最妥当。我们站在替他们考虑的立场上,把道理掰开了揉碎了讲,面子给足,台阶铺好。
王伯伯是聪明人,会权衡利弊。
至于金环姐和银环姐,就算心里不高兴,但有我们今天这番话和街坊舆论在,她们也不敢再明目张胆地闹什么。”
一直话不太多的阳光辉此刻也开了口,语气里带着对香兰处境的忧虑:“希望吧。香兰太不容易了,往后日子还长着呢。”
一家人于是沉默下来,只剩下汽车引擎的轰鸣和车厢的摇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