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外屋地传来了孙大娘的声音:“当家的,菜好了,摆桌子吧!”
“来来来!边吃边聊!”孙德贵热情地张罗起来。
王元军和阳光明帮忙把炕桌往中间挪了挪。
孙大娘和儿媳妇,还有阳香梅,端着大盘小碗走了进来。
菜色十分丰盛:一大盆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蘑菇炖鸡;一大碗酱炖河鱼,鱼肉饱满,酱汁浓郁;一盘金黄油亮的炒鸡蛋;一盘炒青椒;还有两碟下酒的凉菜。
在这普通的东北农家,这已经是招待贵客的最高规格了。
“哎呀,大娘,嫂子,这太丰盛了!真是麻烦你们了!”阳光明连忙说道。
“不麻烦!不麻烦!你们吃好就行!”孙大娘笑得合不拢嘴,用围裙擦着手。
女眷们不上炕桌,孙大娘又搬来一张小桌子放在外屋,随便拨了些菜,三人围坐着吃。
孙德贵给阳光明和王元军碗里各夹了一个大鸡腿,又给自己倒满酒。
“来!光明!元军!动筷子!别客气!就当在自己家!”他热情地招呼着。
阳光明也确实饿了,不再客气,拿起筷子吃了起来。鸡肉炖得软烂入味,蘑菇鲜香,粉条吸饱了汤汁,口感爽滑,味道确实很好。
席间,三人继续喝酒聊天。话题不再局限于阳光明姐弟,也聊了些屯子里的收成、今年的气候、以及一些无关紧要的闲篇。
阳光明偶尔会说些南方的见闻和城市里的新鲜事,引得孙德贵和王元军啧啧称奇,听得津津有味。
这顿饭吃了将近两个小时。两瓶酒见底,孙德贵和王元军都有些微醺,话更多了,反复说着罗兴邦的好和这桩婚事的美满。
阳光明大多时间微笑着倾听,偶尔附和几句,心里却自有计较。
吃完饭,天色已经彻底黑透。
阳香梅帮着孙大娘和她儿媳收拾碗筷。
阳光明见时候不早,便起身告辞:“孙支书,大娘,王队长,今天真是太打扰了。时间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
“哎呀,再坐会儿呗!喝点茶水解解酒!”孙大娘挽留道。
“不了,大娘,明天还有事。二姐明天还得给孩子们上课呢。”阳光明婉拒。
孙德贵见留不住,便也穿上鞋下炕:“行,那就不强留了。光明啊,你放心,信儿肯定给你带到了。兴邦回来,我让他直接去学校找你。”
“好,多谢孙支书。”阳光明再次道谢。
王元军也拎着他那份沉甸甸的礼物,心满意足地一起告辞出来。
孙德贵老两口一直把几人送到院门口。
“路上黑,慢点走!”孙大娘叮嘱道。
“知道了,大娘,您快回屋吧!”阳香梅应道。
告别了孙支书一家,王元军和阳光明姐弟同行了一段路。
“光明老弟,今天这酒喝得痛快!下次来,还得喝!”王元军略带醉意地拍着阳光明的肩膀。
“一定一定。王队长您也慢走。”阳光明笑着回应。
在一个岔路口,王元军哼着小调,拎着礼物,心满意足地往自家方向走去。
阳光明和阳香梅则沿着来时路,往小学走去。
屯子里很安静,只有几声零星的狗叫。
“小弟,今天……谢谢你了。”阳香梅轻声说道,语气里充满了感激。她知道,弟弟今天的举动,都是在为她撑场面,为她以后的生活铺路。
阳光明摇摇头:“自家人,说什么谢。只要你觉得好,就行。”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严肃了些:“二姐,孙支书的话你也听到了。明天或者后天,罗兴邦应该就会回来。到时候,我会以娘家人的身份,和他正式谈一次。有些话,我得问清楚,你得有心理准备。”
阳香梅的心微微一紧,点了点头:“嗯,我知道。兴邦他……他人真的挺好的……”
“我知道他好。”阳光明打断她,语气平静却有力,“但好,不能当饭吃。很多现实问题,必须摆在桌面上谈明白。这既是对你负责,也是对他负责。”
“我明白。”阳香梅低声应道。
姐弟俩不再说话,沉默地走在月光下,各自想着心事。
回到小学,阳香梅和周老师打了声招呼。
阳香梅的宿舍里只有一张单人床。她有些为难:“小弟,今晚你睡我这里吧,我去和周老师挤一挤。”
“行。”阳光明点点头,没有推辞。他知道这是目前最好的安排。
阳香梅又叮嘱了几句,去了隔壁宿舍。
阳光明送走二姐,关上门,插好插销。
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月光下寂静的屯子和远处黑黝黝的山峦轮廓,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一天的奔波、应对、交谈,让他感到一丝疲惫,但大脑却异常清醒。
他脱下外衣,吹熄煤油灯,躺下闭上眼睛,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思绪渐渐沉淀下来。
第二天,阳光明很早就醒了。
东北夏日的清晨,天亮得早。
他穿好衣服,轻手轻脚地打开门,发现二姐已经起来了,灶房的烟囱冒着炊烟,显然是在做早饭。
“怎么起这么早?”阳光明走过去。
“习惯了。”阳香梅笑了笑,脸上带着晨起的红晕,“给你熬点小米粥,贴几个饼子。”
阳光明拿起另一把扫帚,帮着一起扫院子。
清凉的空气吸入肺腑,让人精神振奋。
早饭很简单,金黄的小米粥,贴饼子,还有一小碟咸菜。
姐弟俩安静地吃着。阳光明能感觉到,二姐有些心不在焉,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阳光明知道,她在等罗兴邦。
一上午很快过去。
吃过午饭,阳香梅去上课了。阳光明仍然留在宿舍里,拿出随身带的书看了起来,耐心等待。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屯子里很安静,只有小学里传来的阵阵读书声。
快到两点的时候,阳光明听到院子外面传来了自行车铃铛的声音,还有急促的脚步声。
很快,宿舍门外就响起了敲门声,以及罗兴邦那带着明显紧张和喘息的声音:“香梅?香梅在吗?光明兄弟是不是来了?”
阳光明放下书,深吸一口气,走过去打开了门。
门外,罗兴邦推着那辆二八大杠自行车,车把上还挂着一个网兜,里面似乎装着水果罐头之类的东西。
他显然是一路急着赶回来的,额头上冒着细汗,脸上带着风尘仆仆的痕迹,嘴唇有些干裂。
看到开门的阳光明,罗兴邦明显更紧张了,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脸上挤出有些局促的笑容:“光……光明兄弟,真是你啊!上午接到村里的传信,我就赶紧请假回来了!”
他的目光快速扫过阳光明身后,似乎在寻找阳香梅的身影。
阳光明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平淡却不容拒绝:“罗兴邦同志,你来了。我二姐在上课。先进来吧,我们谈谈。”
他侧身让开门口。
罗兴邦连忙“哎”了一声,把自行车支好,拎起网兜,有些手足无措地跟着阳光明走进了狭小的宿舍。
阳光明指了指屋里唯一的那把椅子:“坐吧。”
他自己则坐在了床沿上。
罗兴邦依言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坐得笔直,像个等待老师训话的小学生。他把网兜放在脚边,显得有些拘谨。
阳光明没有急着开口,目光平静地打量着眼前的青年。
比起上次见到的那个憨厚朴实的知青,眼前的罗兴邦似乎瘦了些,也黑了些,脸上多了些社会历练的痕迹,但眼神依旧诚恳,甚至因为紧张而显得更加老实。
两人之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压力。
罗兴邦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喉结滚动了一下,率先打破了沉默,语气带着讨好:“光明兄弟,你……你啥时候到的?路上还顺利吧?吃……吃饭没?要不……要不咱们去县里国营饭店?我请客……”
“不用了,刚吃过。”阳光明淡淡地打断他,直接切入正题,“罗兴邦同志,我这次来的目的,想必你也猜到了。主要是为我二姐和你的事情。”
他的语气很正式,带着一种娘家人特有的审慎和距离感。
罗兴邦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连忙点头:“是,是,我知道。我和香梅……我们是真心的……”
“真心固然重要。”阳光明再次打断他,目光锐利,“但过日子不能只靠真心。有些现实问题,我们必须当面说清楚。”
他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加重:“首先,我代表我父母和家人,需要明确告诉你,关于我二姐回城的事情,家里已经在积极运作。
最晚明年,政策肯定会有松动,像她这样插队多年、表现良好的知青,回城的希望非常大。
甚至,通过一些关系,这个过程可能会更快。
我可以很肯定的告诉你,我们家已经找好了关系,只要在耐心的等待一年到一年半的时间,我二姐肯定能回魔都。”
他紧紧盯着罗兴邦的眼睛,不错过他任何一丝表情变化:“也就是说,我二姐完全有机会,凭借自己的能力或者说家里的关系,光明正大地回到魔都,回到父母身边。她并非只有依靠结婚、依靠婆家关系这一条路可走。”
这番话,如同重锤,敲在罗兴邦的心上。
他的脸色瞬间变了几变,惊讶、错愕、紧张、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交织在一起。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阳光明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继续施压,语气却放缓了些,带着一丝探究:“所以,我很想知道,在你和我二姐决定在一起的时候,是否清楚这一点?”
罗兴邦的脸色有些发白,他用力咽了口唾沫,声音有些干涩:“我……我知道一些……香梅跟我提过……说家里可能有办法……但是……”
他抬起头,眼神里带着急切和真诚:“光明兄弟,我明白你的意思。我知道香梅有机会回魔都,回大城市,过更好的生活。
如果……如果她选择回去,我……我虽然舍不得,但也绝不会拦着她!我没有那么自私!”
他的语气激动起来:“可是,香梅她说……她说她不想等了!政策的事,谁也说不准,她怕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她说……她说她相信我,愿意跟我一起过日子!她说……魔都再好,没有我,对她来说也不完整了……”
这些话,和昨天二姐说的如出一辙。阳光明听着,心里叹了口气,知道二姐确实是铁了心了。
但他脸上的表情依旧严肃:“好,既然这是她自己的选择,我们家人尊重她。但是……”
他的目光变得更加锐利:“但是,作为她的家人,我们必须确保她这个选择是值得的,她未来的生活是有保障的。
你家里承诺的,帮她办理招工回城的事情,现在进行到哪一步了?有什么具体的计划?成功率有多大?大概需要多久?”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连珠炮般砸向罗兴邦。
罗兴邦的额头冒出了更多的汗珠。
他下意识地用手背擦了一下,眼神有些闪烁,语气也变得不那么确定起来:“这个……家里确实在想办法托人……找的是我爸以前的一个老领导,现在能说上话……具体……具体怎么操作,我爸没跟我细说,只说肯定能办成……就是……就是可能需要点钱,还需要等机会……”
阳光明的眉头微微蹙起。
果然和他预想的差不多。这种基于“承诺”和“关系”的事情,充满了不确定性和变数。
“罗兴邦同志。”
阳光明的语气冷了下来,“‘肯定能办成’、‘需要钱等机会’,这种话太模糊了。
多少钱?等什么机会?机会什么时候来?如果机会一直不来呢?
如果我二姐等了一年、两年,甚至更久,都进不了城,难道就一直这样两地分居?或者就让她一直在农村等着?”
他的质疑合情合理,语气也加重了些:“远嫁不是小事。娘家必须心里有底,必须看到明确的计划和进展。否则,我们无法放心地把二姐交给你。”
罗兴邦被问得哑口无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双手紧张地绞在一起。
他显然对具体的操作细节知之甚少,或者说,他家里并没有给他一个非常明确和可靠的答复。
“我……我回去再问我爸……问清楚……”他嗫嚅着说道,底气明显不足。
阳光明看着他的样子,知道再逼问下去也问不出更多了。
他沉默了片刻,仿佛在思考,然后缓缓开口,提出了自己的条件,语气不容置疑:“罗兴邦同志,既然你和我二姐是真心要在一起,有些话,我就直说了。”
“第一,办理工作的事情,不管最终需要多少钱,所有费用,由我们阳家来出。”
罗兴邦一听,立刻抬头想要反对:“这怎么行!这钱应该我家……”
“你听我说完。”
阳光明抬手制止他,语气坚决,“现在你们还没结婚,替我二姐办事,没道理让你们家出钱。
这钱必须我们家出。这样,我二姐以后进了你们家门,腰杆也能挺得直,不至于因为工作的事觉得欠了你们家天大的人情,低人一等。”
他的话掷地有声,充满了为姐姐长远考虑的深意。
罗兴邦愣住了,他显然没想过这一层。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又觉得阳光明说得有道理,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阳光明继续说出第二个条件:“第二,必须等到我二姐的工作关系正式落到县城,户口迁进去之后,你们才能领证结婚。”
这一点,罗兴邦倒是答应得很痛快:“这个没问题!这是应该的!肯定得等香梅进城了再说!”
“好。”阳光明点点头,脸色缓和了一些,“既然你同意,那就这么办。你回去后,尽快和你家里人沟通,问清楚办理工作的具体门路、需要打点的环节、以及大致的费用。我希望在我离开之前,能有一个比较明确的说法。”
他顿了顿,补充道:“我离开东北之前,肯定要和你父母见一面。如果到时候,工作和户口的事能有个八九成的把握,甚至已经有眉目,那见面谈你们后续的婚事,也才更顺理成章。你说对不对?”
罗兴邦连忙点头如捣蒜:“对!对!光明兄弟你说得对!我回去就催我爸!尽快问清楚!一定在你走之前给你个准信!”
他的态度十分积极,仿佛找到了努力的方向。
阳光明看着他,知道今天的谈话基本达到了目的。既表明了娘家的立场和底线,施加了压力,又给出了明确的路径和要求。
剩下的,就要看罗兴邦家里的诚意和能力了。
这时,外面传来了下课铃声和孩子们的喧闹声。
很快,宿舍门被推开,阳香梅走了进来。她看到屋里的两人,尤其是罗兴邦那紧张又带着点如释重负的表情,愣了一下,眼神里带着询问。
阳光明站起身,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温和:“二姐,下课了?我和兴邦大哥聊了聊,基本达成了一些共识。”
他转向罗兴邦:“兴邦大哥,那就先这样?你先回去抓紧时间沟通?有了消息,尽快告诉我二姐或者我。”
罗兴邦也赶紧站起来,连声道:“好,好!我这就回去!这就去问!”他又看向阳香梅,眼神复杂,带着歉意又带着决心,“香梅,那我先走了。等我消息。”
阳香梅点点头,送他到了门口。
罗兴邦推着自行车,匆匆离开了小学,背影显得有些匆忙,却又充满了干劲。
阳光明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屯子的土路尽头,轻轻吁了口气。
初次商谈,表达了态度,提出了要求。接下来,就是等待对方的回应了。
他转过身,看到二姐正不安地看着自己。
他笑了笑,语气轻松了些:“谈完了,没什么大事。等等看他家里的消息吧。”
阳香梅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嗯……你来安排吧,我就不费这个心了。”(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