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早,广播里传来女播音员字正腔圆的报站声。
月台上,阳香梅眼眶微红,强忍着泫然欲滴的不舍,对阳光明反复叮嘱着:
“路上千万小心,包里中间层我放了几个苹果,渴了饿了就吃。
到了家,记得赶紧给霍主任办公室回个电话,好让二姐放心……”
她的声音有些梗咽,后面的话便咽了回去,只是用力地抓紧弟弟的手臂。
罗兴邦站在她身旁,脸上带着他那特有的、憨厚得近乎朴拙的笑容,手里宝贝似的捧着一个旧网兜,里面是几个煮得结实实的鸡蛋和两张油汪汪的烙得焦黄的面饼。
“光明兄弟,这些带给你路上吃。”他几乎是硬把网兜塞进了阳光明手里,“都是我妈妈一大清早起来,特意和面、起油锅给你准备的,还热乎着呢。”
阳光明接过这沉甸甸的心意,网兜的绳子勒在掌心,传递着微烫的温度。
“谢谢兴邦大哥,也替我谢谢阿姨。你们快回去吧,别送了,还要上班呢。”他连声说道。
霍主任也来到了站台,他拍了拍阳光明的肩膀,声音洪亮而透着关切:“光明,回去代我向你父母问好,让他们放宽心。香梅在这里你放心,有我在,保证没人敢给她气受,工作上、生活上,都会照应好的。”
“霍主任,还劳烦您起个大早相送,太麻烦了!”阳光明说道。
“不说这些见外话。”霍主任大手一挥,显得豪爽而真诚,“路上注意安全,看好自己的东西。以后有机会再来东北,别见外,直接到家来住!让你婶子给你包酸菜馅饺子!”
依依不舍的和三人告别,阳光明提着一只简单的旧旅行袋,随着密集的人流,登上了绿皮列车。
车厢里混杂着烟草和汗水的气味,这是他早已熟悉的旅途味道。
“呜——”
汽笛长鸣,一声接着一声,仿佛催促着离人的脚步。
列车沉重地喘息了几声,然后哐当一下,缓缓启动了。
阳光明急忙从车窗探出大半个身子,用力地挥舞着手臂。
月台上,那三个身影也在向他挥手,随着列车的移动而逐渐变小,渐渐模糊。
那座小小的安静的东北县城,也在视野里一点点后退,最终消失在视线里。
阳光明收回目光,心里一时之间感慨万千,如同车窗外那片辽阔的黑土地,深沉而复杂。
他在哈市停留了一天,目的是办理厂里交代的催款事宜。
事情出乎意料地顺利,对方单位的态度极其配合,款项结清得干脆利落,几乎没有遇到任何推诿和刁难。
办完正事,他片刻未停,立刻去火车站买了出发的车票。
他早已归心似箭。
这次回来,他随身带的东西不算多。除了那个跟随他多年的旧军用挎包,就是罗兴邦和霍主任硬塞给他的那些东北土特产:
一小袋色泽乌黑、朵形饱满的优质黑木耳,一包散发着独特浓郁香气的榛蘑,还有两条用厚实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看起来就很有分量的风干鹿肉。
这些,不仅仅是特产,更是那份土地上的人们最朴实、最厚重的心意。
他没有通知家人具体的归期和车次,东西不多,很好携带,他不想劳烦他们辛苦跑来接站。
下午时分,列车伴随着一声长鸣,缓缓驶入了熟悉的魔都站。
瞬间,南方都市特有的潮湿而温暖的空气扑面而来,其中混杂着煤烟和隐约的栀子香的复杂气息,与东北干爽清冽的秋风截然不同。
站台上人声鼎沸,喧闹无比,各种方言俚语交织在一起。
阳光明提着行李,随着庞大的人流慢慢地挪出车站。
夕阳的余晖将这座大都市的高楼和梧桐树都染上了一层瑰丽的金色,有轨电车叮叮当当地驶过,自行车流如潮水般涌动,到处是行色匆匆却又充满生机的人群。
这一切,与东北小城那种近乎停滞的宁静和空旷,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比。
他站在车站广场上,深深地吸了一口这熟悉得混杂着各种气息的城市空气,一种真正到家的踏实感终于落到了实处,旅途所有的疲惫,仿佛在这一刻都被涤荡干净。
没有多做停留,他径直走向公交车站,挤上了一辆回家的公交车。
车厢里同样拥挤,但听着周围熟悉的吴侬软语,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繁华街景,他感到一种莫名的亲切。
正好是星期天,家里人应该都在。
推开那扇熟悉的、漆色有些斑驳的石库门,饭菜的香气还没有飘出来,看来晚饭还没开始做。
“爸,妈,大哥大嫂,我回来了。”阳光明大声喊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回到自己地盘后的放松。
“哎呀!是明明回来了!”母亲张秀英第一个探出头来。
她立刻放下手里正在摘拣的青菜,快步迎了上来,脸上瞬间堆满了惊喜和慈爱的笑容,“怎么突然就回来了?也不提前打个电话说一声!吃了没?路上饿不饿?妈给你先下碗面条垫垫?”
父亲阳永康也从里屋踱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张看了大半的报纸,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回来了,路上还顺利吧?”他习惯性地问着一些家常却关切的问题。
大哥阳光辉和大嫂李桂听到动静,也带着小侄子壮壮从亭子间走了出来。
“小叔!小叔回来啦!”已经四岁的壮壮像个小炮弹一样冲过来,兴奋地一把抱住阳光明的腿,仰着小脸,眼睛亮晶晶的。
“哎,壮壮乖,好像又长高了不少嘛。”阳光明笑着弯下腰,疼爱地摸了摸侄子毛茸茸的小脑袋。
然后,他把手里一直拎着的装着土特产的网兜递给母亲,“妈,这是从东北带回来的一点特产,有点黑木耳和榛蘑,还有两条风干的鹿肉,听说挺补的。”
张秀英接过东西,只是粗略地看了一眼就随手放在了旁边的八仙桌上,此刻她的注意力完全在儿子身上。
她拉着阳光明的手,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仿佛要找出他离家这些日子瘦了一两肉的证据:
“瘦了,肯定是瘦了!东北那边饭菜吃得惯吗?都是大茬子味吧?事情办得怎么样?还顺利吗?最要紧的是,香梅呢?她一个人在那边好不好?有没有受委屈?”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开了闸的洪水,透着浓浓的化不开的关切和焦虑。
“妈,您别急,慢慢问,一件一件来。我这不是好好回来了嘛。”阳光明笑着,反手轻轻拍了拍母亲的手背,安抚着她的情绪,和家人一起走进小厅里,围着那张老旧的木桌坐了下来。
大嫂李桂赶紧转身去倒了杯温开水,递到阳光明手里。
阳光明接过杯子,喝了一大口,润了润因为长途旅行而有些干涩的嗓子,然后开始不疾不徐地讲述起这次东北之行的全部经过。
他从拜访霍主任开始讲起,讲到霍主任如何出乎意料地热情,又如何主动提出并雷厉风行地帮忙解决了最关键的工作岗位问题;
讲到如何拿着霍主任的亲笔条子,跑各个部门办理繁琐的户口迁移和粮食关系手续,过程中又得到了靠山屯孙支书和王队长哪些实实在在的热心相助;
讲到如何跟着罗兴邦去他家里,见到了他父母,仔细描述了罗家的家庭情况、经济条件、为人和处世方式,以及对方对这门婚事所表现出来的周到安排和十足的诚意。
他讲得很仔细,力求客观全面,语气平和而沉稳。
既充分肯定了罗家的优点——家境殷实、父母明事理、罗兴邦本人老实可靠,也委婉地提到了自己观察到的一些或许需要未来注意和磨合的地方。
比如罗母性格爽利泼辣,可能有时说话会比较直接;罗父是单位领导,在家里可能比较有主见、有威信等等。
他不想一味报喜,让家人有过高和不切实际的期望,希望他们能对二姐未来的生活有一个更全面、更理性的预判。
家里所有人都听得极其认真,脸上的表情随着他的讲述而不停地变化着。
听到霍主任如此不计回报地仗义相助,竟然轻而易举地解决了最棘手的、他们原本以为毫无希望的工作问题时,大家都又惊又喜,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连连感叹香梅这是遇到贵人了,是老天爷开了眼!
听到所有手续都办理得异常顺利,阳香梅不仅有了着落,而且还是县医院宿舍这样一个安稳的栖身之所,一切都已安排妥帖,大家都明显地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下来。
听到罗家父母确实是通情达理、真心实意结亲的人家,对婚事如此重视,安排得如此周到体面,他们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深,越来越欣慰,最初的担忧被巨大的欣慰所取代。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阿弥陀佛!”
张秀英激动得眼眶都湿了,忍不住用围裙擦了擦眼角,“香梅这孩子,命苦了这么多年,总算是否极泰来了!
有了这份工作,还是医院里的正式工,端上了铁饭碗,又在霍主任这样的大好人手下做事,真是……真是我们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大好事啊!”
她双手合十,对着空气拜了拜,声音哽咽,“老天保佑,祖宗积德!霍主任真是我们阳家天大的恩人!这辈子都不能忘了人家的恩情!”
“是啊,这份工作来得太及时,太关键了,简直是雪中送炭!”
阳永康的脸上是无比欣慰和舒展的笑容,皱纹都仿佛浅了几分,“这样一来,香梅就算嫁过去,腰杆子也是硬的,是带着工资和城镇户口嫁过去的。罗家就算想拿捏,也没那么轻易。咱们这心里,可就踏实多了。”
“罗家听起来确实是正经本分的好人家,不是那种刁钻刻薄的家庭。”
阳光辉点头表示认可,作为长子,他的分析更理性一些,“兴邦这个人,听光明和耀耀都说好,应该是个实在厚道人。
父母又都是明白人,家里还是干部,家庭人口也简单,没什么乱七八糟的亲戚。
香梅过去,只要自己立得住,会处事,小日子应该不会差,说不定比在咱们身边过得还滋润些。”
“距离确实是远了点。”
大嫂李桂也顺着话头说话,语气里带着宽慰,“千山万水的,以后想见一面不容易。
但眼下看,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算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明又一村。
总比让她一个人留在那边农村苦熬着,看不见出头之日要强百倍、千倍。
以后啊,这交通肯定会越来越方便,火车越跑越快,想见了,总能见上面。
说不定哪天,兴邦和香梅就带着孩子回来看咱们了呢!”
她说着,笑着摸了摸儿子壮壮的头。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气氛热烈而欢欣。
虽然对阳香梅远嫁东北,从此山水相隔,心头仍萦绕着浓浓的不舍和一丝难以完全消除的担忧,但此刻,更多的是为她感到高兴和庆幸,为她终于挣脱了命运的束缚,走上了一条充满希望的新道路而感到巨大的宽慰。
眼前的这条路,虽然起点充满崎岖坎坷,但峰回路转之后,终于显现出前所未有的平坦和光明的迹象。
张秀英又问了很多细节,阳光明耐心的一一答复。
把所有细节都询问清楚,张秀英总算放下心来。
阳永康看向小儿子,“这次真是辛苦你了,明明。跑那么远的路,人生地不熟的,能把这么复杂难办的事情处理得如此妥妥帖帖、圆圆满满,我看比我强。”
阳光明笑了笑,语气平和而坦然:“爸,您别这么说,这都是我应该做的。二姐也是我的亲姐姐,她好了,咱们大家心里不就都放心了嘛。你要是亲自去了,肯定办得比我还好。”
关于二姐婚事和前途的大事基本上商量得差不多了,基调已定。
家里的气氛变得格外轻松和愉快起来,压在全家人心头那块沉甸甸的大石头终于被搬开了,连空气都似乎变得轻盈了许多。
张秀英这才有心思去仔细翻看儿子带回来的那些东北土特产。
她拿起那包榛蘑,凑到鼻子前闻了闻,脸上露出惊喜:“嘿,这蘑菇味儿真浓,是好东西!晚上我就用温水泡上一小把,明天早上和鸡蛋一起炒了,给你们尝尝鲜。
这鹿肉……光明,这鹿肉该怎么吃?妈没见过这玩意儿,不知道怎么弄才不糟蹋东西。”
阳光明接过那两条用油纸包得严实的鹿肉,掂量了一下,说道:“听说炖着吃就挺好,好像挺补气血的。具体做法,我回头可以去问问厂里去过东北的同事,或者看看书上有没有写。”
“好,好,那明天就先不做,等问清楚了再做,好好做一顿。”张秀英喜滋滋地把东西重新包好,拿进厨房,妥善地收捡起来,像是收藏什么宝贝似的。
晚饭桌上,话题自然还是围绕着东北的见闻和阳香梅即将到来的婚事展开。
饭菜虽然简单,但气氛却异常温馨。
“对了。”说到香梅的婚事,张秀英像是突然被提醒,目光倏地一下又转向了小儿子,眼神里充满了更加炽热的期待。
“明明,现在香梅的事总算定了,我这心里最大的一块大石头算是落了地。
接下来,可就剩你这一件顶顶重要的大事了。”
张秀英又开始了例行催婚,“你都二十多了,对象到底有着落了没有?厂里那么多年轻姑娘,医院、学校里也多的是,就没一个能你看得上眼的?
上次隔壁弄堂王阿姨说的那个区中心医院的护士,人我偷偷见过一次,模样挺周正的,性子也看着文静……”
阳光明心里早就预料到母亲的火力很快就会转移到自己身上,他对此已有充分的准备。
他不慌不忙地放下筷子,拿起旁边的毛巾擦了擦嘴,然后坐直了身体,脸上露出一种温和而认真的笑容。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桌上的每一位家人:“妈,爸,大哥,大嫂,正好,我也有件事,想趁今天大家都在,跟你们正式说一下。”
看到他这副少见的郑重其事的样子,全家人都下意识地停下了筷子,目光齐刷刷地集中到他身上。
“我……其实已经有对象了。”阳光明迎着家人们询问的目光,清晰而平稳地说道,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什么?”
张秀英猛地愣了一下,像是没听清,或者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随即,她的脸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爆发出难以抑制的惊喜,声音都提高了八度,“真的?你这孩子!这么大的事,怎么瞒得这么紧!一点风声都不透!
是哪家的姑娘?多大年纪了?在哪个单位工作?人怎么样?脾气好不好?家里是做什么的?父母都还好吧?”
她的问题像疾风骤雨一样,噼里啪啦地砸了过来,每一个问题都透着急迫和关切。
阳永康也惊讶地微微张开了嘴,随即恢复了沉稳,但看向小儿子的眼神里充满了探究和询问。
阳光明笑了笑,做了个少安毋躁的手势,示意母亲不要着急:“妈,您别急,一个一个问,听我慢慢说,我都告诉你们。”
他稍稍斟酌了一下词句,然后开始介绍林见月的情况,语气自然,其中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她叫林见月,比我小半年,在东方机械厂劳资科工作。人……很好,很文静,也很懂事,知书达理的,性格特别温和,待人接物都很有分寸。”他挑选着尽可能准确又正面的词汇,来描述她。
“东方机械厂?和你爸他们一个厂!劳资科是实打实的好部门啊!管着全厂人的工资档案呢!”
张秀英的眼睛顿时更亮了,像是发现了什么宝藏,惊喜之情溢于言表,“那……家里情况呢?父母是做什么工作的?”这是她最关心的问题之一。
“她家……”
阳光明顿了顿,决定还是坦诚相告,这事关两个家庭未来的相处,隐瞒或美化都没有意义,“她父亲是部队里的干部,级别比较高,母亲也是以前的老干部,现在身体不太好,半退下来在家休养。
家里还有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姐姐是军医,大哥是团级军官,二哥下乡之后,刚刚应招入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