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石山这番话,本就不是真的关心赵琏家事。
赵琏当即听出了弦外之音,脸色微变,果断拒绝道:
“元帅若是欲要遣本官回扬州劝说同僚归降,还请免开尊口!当日出使被你扣下,本官未能以身殉国,已经是愧对朝廷,愧对先祖。若再行此悖逆之事,本官还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通过这么长时间的观察,石山已经摸透赵琏的秉性,对他的反应早有预料,不以为意,只是淡淡一笑,转而问道:
“参政被软禁日久,想必对外界天翻地覆的变化,颇为关切吧?”
赵琏闻言,眼神闪烁了一下。明知道石山不会告诉他什么好消息,但被隔绝信息这么久,那种对时局的焦虑和渴望了解真相的本能,还是压倒了一切。
他沉默片刻,语气缓和了几分,道:
“元帅若是愿意告知,本官自当洗耳恭听。”
“荆湖那边,徐寿辉和元军杀得难解难分,具体情况,我就不多赘述了。你若是愿意回到扬州,自然能知道最新战报。”
石山仿佛笃定赵琏一定会回去,先卖了个关子,激起赵琏的兴趣。然后话锋一转,道:
“不过,有件新鲜事,参政还不知晓。那张士诚在攻陷高邮后,又拿下了宝应县,如今已在高邮建国号‘周’,自称‘诚王’了!
哈哈哈,区区五座城池,便敢称王,还是莫名其妙的‘诚王’,当真有趣得紧!”
赵琏自是听出了石山笑声中的嘲讽之意,但他更震惊于张士诚的胆大妄为。此獠恐怕会是下一个徐寿辉,如此行径,无疑是在挑战元廷的底线,必将招致疯狂的反扑。
反观眼前的石山,实力已经远胜张、徐二人,却至今未称王称帝,这份沉稳和心机,让他越发感到深不可测。
赵琏鬼使神差地,一个压抑已久的疑问脱口而出:
“张士诚都已称王……却不知,石元帅准备何时践祚?”
石山闻言,目光倏地锐利起来,似笑非笑地看向赵琏,调侃道:
“哦?赵参政也想劝进?”
赵琏顿时意识到失言,心中暗骂自己糊涂,怎可问出此等大逆不道之言(无论是对元廷还是对石山,这个话题都极为敏感)。他连忙掩饰性地咳嗽一声,强行转移话题:
“张士诚纵能猖獗一时又如何?扬州乃是淮南行省治所,城高池深,岂是此等草寇能够轻易觊觎的?”
“是吗?”
石山见赵琏还在自欺欺人,便不再迂回,直接点破道:
“却不知,城高池深的扬州城比之江宁城,又如何?”
扬州确实是淮东第一大城,城墙周长一千七百五十七丈(约合十二里),堪称雄城。但若与周长超过二十里,且依托山水险要而建,又经过历代加固的江宁城相比,便相形见绌了。
红旗营能在赵琏的见证下轻松攻破江宁,那么攻打防御体系远不如江宁的扬州,只会更加容易。
石山这番话,几乎是挑明了红旗营下一步就要攻取扬州。
赵琏顿时脸色发白,还想做最后的挣扎,话语中带着一丝“好心”提醒的意味:
“元帅既已率主力渡江,志在江南,又怎能三心二意,再图江北?岂不闻贪多嚼不烂之理?”
石山却已懒得再与赵琏打机锋,神色一肃,挑明道:
“如今自庐州路以东,直至松江府,长江之上,已无蒙元水军片帆!此番率军东进扬州的,也并非我渡江主力,只是石某留守江北的一支偏师而已。
就在两日前,我军偏师已经攻克真州。扬州,此时已成孤城一座!”
“什么?!”
赵琏浑身一震,脸上的血色尽褪。
被软禁的这些日子,他反复复盘石山的崛起之路,深知此人谋定而后动,从不打无把握之仗。既然红旗营偏师已然东进,并攻克了真州这个扬州西门户,那必然是做好了万全准备,扬州城……危矣!
但仅仅过了数息,一股莫名的释然感又涌上赵琏的心头。
他都已经被软禁了这么久,朝廷恐怕早就任命了新的淮南行省参政,扬州城是破是守,与他这个“前参政”还有何干系?他又何必再为注定要沦陷的城池操心?
想到这里,赵琏竟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轻松,语气也淡漠下来:
“元帅既有必胜把握攻下扬州,自取便是了。这等军国大事,又何须说与本官这阶下之囚听?”
石山目光如炬,仿佛能看透赵琏内心的挣扎和自我欺骗。
他毫不怀疑傅友德有能力攻下扬州,但扬州不比江宁,没法先控制外围,再慢慢攻城。此城地处要冲,离张士诚控制的泰州和高邮两城都很近。
战事一旦迁延,引来张士诚觊觎,局势就会变得很复杂。
红旗营主力要用于攻略更为富庶也更关键的浙北地区,在扬州方向不可能投入过多兵力,此战必须速战速决,最好能在张士诚反应过来之前,就尘埃落定。
而眼前这位元廷淮南行省参政赵琏,便是实现“速战速决”的关键钥匙。
此人有效忠元廷之心,但并非死硬之辈。
此前数次“招安”折腾,以及这次长达两个月的软禁,尤其是亲眼目睹红旗营的强大和高效,早已悄然磨蚀了赵琏的殉国之志,动摇了他对元廷的忠诚和信心。
赵琏的心理防线,其实早已被突破,只差最后临门一脚,有人去点破那层窗户纸。
石山踏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盯着赵琏,道:
“正因为扬州必破,石某不愿见到阖城官民惨遭战火涂炭,徒增伤亡。故想请参政返回城中,为我军——‘示以祸福’!”
“示以祸福”四个字,石山刻意加重了语气。
赵琏如遭雷击,猛地瞪大了眼睛,伸手指着石山,嘴唇哆嗦着,却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因为,这“示以祸福”四字,恰恰击中了他内心,勾连起阳翟赵氏的家族发迹史!
阳翟赵氏耕读传家,虽为地方大族,但在其祖父赵宏伟之前,族内并未出过显赫高官。
家族的转折点,正是在蒙元灭宋之际!
至元十三年(公元1276年),元军统帅宋都率大军南下攻宋,赵琏的祖父赵宏伟当时还是一介布衣,却敏锐地捕捉到时机,主动致信宋都,慷慨陈词,分析时局。
宋都非常赏识赵宏伟的才能,命其率军攻取江西临江。
赵宏伟不负所托,一路势如破竹,先后击败宋军将领管忠节、邹超,兵临吉州城下。
其人攻下吉州城采用的策略,正是“示以祸福”——即向守城宋官剖析利害,陈明抵抗则城破人亡,投降则保全性命富贵的结果,最终成功劝降了吉州知州周天骥,兵不血刃拿下吉州。
此役之后,赵宏伟被任命为吉州参佐官,由此踏上仕途,最终官至江南行台侍御史,奠定了阳翟赵氏如今的显赫地位。
赵宏伟直到泰定三年(公元1326年)才去世,这段家族发迹史,赵琏自然耳熟能详。
阳翟赵氏乃是大族,石山能派人打探到这些信息,并不奇怪。但石山在此刻此地,用这种语气重提“示以祸福”四字,其用意之深,对赵琏内心的冲击之巨,无以复加!
历史仿佛是一个轮回。
同样是改朝换代的前夜,同样是兵临城下的危局,同样是“示以祸福”的选择……他赵琏,是应该效仿祖父当年的“明智”之举,为家族在新朝谋取一份新的富贵起点?
还是应该坚守那份早已被现实磨损得千疮百孔的忠君气节,陪着注定要倾覆的旧王朝一起殉葬,并同时埋葬家族的未来?
官厅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剩下赵琏粗重的呼吸声。他的内心在进行着天人交战,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石山并不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待着,目光平静却充满压力。
良久,赵琏仿佛被抽干了全身力气,肩膀垮了下来,声音沙哑而艰涩,几乎微不可闻:
“……元帅……可否……派人前往阳翟,为在下……接来家小?”
成了!
石山心中一定,脸上露出了真诚的笑容。他既然能查到赵琏的家族背景,自然早有安排人手关注其家小情况。当即爽快应道:
“伯器(赵琏表字)兄放心!只需你手书一封,半月左右,定让你家小平安抵达江宁,保你阖家团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