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番话,既有谦虚成分,也未尝没有几分真实的感慨。
张子善作为方国珍的乡党和谋士,深知自家主上的性格,担心方国珍被夏煜的言辞打动,连忙插话,将话题引向更现实的层面,道:
“石元帅乃当世枭雄,既已率大军渡江,攻克了江宁这等形胜之地,想必不会止步于此,定有席卷整个江东之志吧?”
江宁乃虎踞龙盘之地,取得江宁进而图谋整个江东,是乱世枭雄几乎必然的战略选择。
而方国珍水军的主要活动区域台州、庆元(后世宁波)、温州等路,皆属于江东范围,无疑都在石山未来兵锋所指之下。
张子善此言,表面是询问红旗营的战略,实则是在提醒方国珍:石山是志在天下的枭雄,他渡江南下就是要来抢夺地盘,包括你的基业也在他的目标之内,切莫因为几句恭维而忘了潜在的危险!
方国珍本就是机谋深沉之辈,纵横浙东沿海多年,岂能不懂一山不容二虎的道理?无需张子善点破,他也清楚自己与石山迟早会有利益冲突。
不过,闻听此言,他却并未接话,只是嘴角含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目光灼灼地看向夏煜,等待对方的回答。
“然也!”
出乎张子善的预料,夏煜并未闪烁其词,反而果断承认了对方对石山野心的推测,接着朗声道:
“蒙元无道,祸乱天下,致使神州生灵涂炭。天下豪杰共举义旗讨伐,此乃大势所趋!但,群龙若无首,则难成合力,反而会被元廷分化瓦解,逐个击破!
方将军首义反元之人,本应担当此领袖群伦之重任。只可惜……”
夏煜话锋一转,目光扫过方国珍,略带惋惜道:
“……只可惜将军志不在此。我主石元帅不忍天下苍生沉沦,为早日光复汉家山河计,便只能勉为其难,挺身而出了!”
夏煜这一番话借力打力,不仅坦然承认了己方主上的野心,更巧妙地将方国珍置于一个“本可领袖群伦却主动放弃”的位置上,反而让主动挑起话头的张子善无话可说。
因为方国珍起兵六年来的表现,确实可以用“反复无常”四个字来概括。
至于他究竟是“志不在此”,还是受限于海盗出身,缺乏稳固的陆上根基,难以获得士绅支持等主客观条件,导致他根本无力争霸天下,这就只有方国珍自己心里才清楚了。
张子善作为臣下,确实不方便在此事上深入辩论,只能无奈地看向方国珍。
仿佛被夏煜说中了心事,方国珍大手一拍座椅扶手,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既像是感慨,又像是自嘲,大声叹道:
“好!说得好!自古英雄出少年!与石景行这等后起之秀一比,方某痴长这十几岁,倒真是活回去了!哈哈!”
“主上!何必妄自菲薄……”
丘楠见自家主上长他人志气,忍不住出声劝谏。方国珍却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旋即,目光一凝,先前那豪爽的笑容迅速收敛,目光锐利地看向夏煜,挑明核心问题,道:
“夏曹掾,方某是海上讨生活的人,自由自在惯了,虽无争夺天下的雄心,却也不愿受人钳制约束。石景行既有囊括四海之志,他可曾对你言明,将来打算如何安置方某和我这帮海上的兄弟?”
终于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厅内众人都屏息凝神,做认真倾听状,显然都想知道石山究竟做何想。
夏煜见状,不由暗叹:方国珍的战略格局,从一开始就局限于海上,缺乏陆上根基和宏大政治抱负,任其麾下人才如何精通权谋机变,终究只能落于人后。
他更加庆幸自己跟对了明主。想到临行前石山的交代,夏煜清了清嗓子,不疾不徐地道:
“石元帅确有重要话语,需下官当面转告方将军。”
他目光坦然地对上方国珍探究的眼神,道:
“元帅言‘水陆一体,相辅相成。自古至今,从未有水军能够脱离陆上补给而长久生存!’”
这句话,本是平铺直叙,只是在陈述一个基本事实。但落入在座这些深知海上生存之道的方氏军文武耳中,却不啻于一声惊雷,蕴含着赤裸裸的警告意味。
——你方国珍在海上确实厉害,可终究不是能活在海中的真“海精”,总要上岸获取淡水、粮食、物资,修补战船和补充兵员。
待到红旗营全取江东,掌控了所有沿海州县,断绝你的陆上根基,看你这个“不想受人约束”的海上蛟龙,还能逍遥几时?
方国珍身为首领,不好亲自出面反驳这种基于事实的战略判断。
其四弟方国瑛性格刚猛,闻言脸色顿时阴沉下来,冷声道:
“哼!六年前,三哥率领我等兄弟起兵时,元廷官府也是这般想的!结果又如何?元廷大军三番五次败在我三哥手里!我们兄弟却是越打越强,手里的船也越来越多!”
夏煜早已预料到对方会有此反应,心中并不紧张,根本不去接方国瑛关于过去战绩的话茬——那只会陷入无谓的争执。
他面色如常,仿佛没听到方国瑛的诘问,继续按照自己的节奏,陈述石山的第二层意思:
“石元帅还言‘无商不富,而诸般商贸之中,以海上贸易获利最为丰厚。我红旗营欲建立的新朝,若要超越汉唐盛世,定然离不开繁荣的海上贸易。’”
话说到这里,夏煜再次停顿,观察方国珍的反应。
只见方国珍目光微动,显然这番话触动了他。海外贸易的巨大利润,方国珍比任何人都清楚。
夏煜知道火候已到,便模仿着石山当时沉稳而富有远见的语气,抛出了橄榄枝,道:
“而海贸欲兴,必先有强大的海军护航!万里海疆,非有巨舰强兵不可守御。石元帅深知方将军乃海上一等一的豪杰,精通海事,善于水战。”
方国珍心惊的不是石山将自己捧为“海上一等一的豪杰”,而是将“海军”单列为一军。
如此眼界,如此气魄,亘古未有!
夏煜见方国珍的脸上热切之色渐浓,心中大定,加快语气,继续道:
“元帅与将军,合则两利,斗则两伤!若将军愿意护卫海疆安宁,将来红旗营奠定基业,开创新朝之日,‘伏波将军’之印便虚位以待!石元帅也愿与将军共襄海贸盛世!”
元廷其实对海贸颇为“重视”,但这种重视仅体现在建立市舶司,对海商课收商税上。
即便如此,这些年元廷市舶司的运转也是一团糟,管理混乱,贵族垄断“官本船”贸易还不用上税,对民间海商却百般压榨,导致市舶司税收收入锐减。
期间,还因种种原因,曾四次颁布“禁海令”。
总之,元廷就没有正儿八经经营过海贸。
其思维模式始终停留在征税收钱的层面,根本无法理解“强大王朝离不开健康繁荣的海贸”这一更深层次的道理,更遑论“海贸兴,必得海军强”的战略认知。
夏煜代为转达的石山这番话,展现出超越时代的海洋视野和治国格局。
这一刻,方国珍不得不承认,自己是真的有些动心了。
他若是能与石山携手,通力合作,一个拥有广阔陆上基本盘和强大陆军,一个拥有纵横四海的“海军”和贸易网络,确实是优势互补,合则两利的绝佳组合!
可惜……方国珍在心中暗自喟叹。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只想靠着贩盐卖鱼积攒家业,买下千顷良田传给子孙后代的灶户头目了。
六年来,他数次起兵,又数次接受元廷招安,早已看透了元廷和地方官吏的腐朽无能,也见识了太多表面道貌岸然,背地里却比他更不堪的士绅豪强。
他在乱世“海精”这条路上,已经走得太远太远,本人习惯了不受约束,自由劫掠的生活方式,身后也积累了庞大的既得利益集团,想要回头,谈何容易?
他做不了一个听命于人的“伏波将军”,背后的利益集团也不是当下的石山可以喂饱。
方国珍闭上眼睛,沉默了片刻,内心进行着激烈的挣扎权衡。当他再次睁开双眼时,眸中那瞬间的热切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惯有的精明。
一直留心观察方国珍神色的张子善,见主上迅速恢复冷静,暗自松了一口气,知道方国珍并未被石山画出的“大饼”所迷惑。他当即接过话头,先是假意称赞道:
“夏曹掾果然好口才,石元帅高瞻远瞩,在下佩服!”
旋即,张子善的话锋陡然一转,问题变得尖锐而务实:
“但恕在下直言,如今蒙元未灭。红旗营虽勇,目前在江南却仅取集庆路一隅之地。能否能顺利拿下整个江东,尚且两说,至于一统天下,更是不知何年何月。
曹掾所言的这些远景固然美妙,终究只是画饼充饥。在下只想请问夏曹掾,当下!你家石元帅,准备拿出怎样的实际条件,来兑现你所说的‘合则两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