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怔住了。
任行问的语气随意，看向我的眼神中却没有一惯的散漫。我和他对视半晌，心中忽然产生了一个不敢置信的念头：他好像想了解我。
……他想了解我吗？
我感到一阵猝不及防的惊愕。
任行还在看我，他手里无意义地转着一块拼图碎片，并没有收回话头的意思。他看上去在等我说话，而且似乎可以等很久。
于是我心里无法控制地涌上一股强烈的、从未有过的倾诉欲。我想跟他说我的故事，让他明白我的想法，知道关于我的一切——我想让他了解我。
然而这很有风险。
即使任行现在表现得像是、好吧，或许是真的很喜欢我，但事实上，很多人都会喜欢一个能完全满足自己需求的、从不表态的、理想化的“人”。至今他看到的大部分情况下也并不是我，不是宁羽，而是一个他所“购买”的、需要的、因我的配合而诞生的理想化的壳子。
……可真正的我对他而言，难道会比这副理想的壳子要好吗？
我不知道。或许当他了解到我是一个多么……多么无趣又无能为力的人时，他就会立刻失去兴趣。因为我们原本就是天差地别又互不相干的两个人。
——但我还是想跟他说。
在这种交易之外，还想成为……至少成为朋友的人是我，一直以来被庇佑被袒护的人也是我。我明明没有理由不去信任他。
在我犹豫的时候，任行一直都没再说什么，低着头慢条斯理地继续拼图。他眉毛微微皱着，仿佛面前的拼图给他带来了些许困扰，但又并不会真正地难住他，他脸上没有焦急也没有烦躁，只是耐心地在碎片堆里翻找下一块合适的图案。他总能表现得这么不急不缓，以至于让旁观者也感受到一种没来由的心安。
我终于从这种安心里抓住了力量。我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自然地开口说：“那……你想听我说我的事吗？可能、可能会比较啰嗦，也没什么意思，我会尽量说简单一点……”
任行停住了手，将拼图推到一边，抬起头看着我：“你说。”
顿了一下，他又补充道：“没事，我不觉得烦。”
该从哪儿说起呢？
“我……我妈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是癌症病死的，那时候我应该才五岁……可能还不到五岁，总之还很小，所以我不太记得具体的了……抱歉我说得有点乱，我想想怎么说……”
“没事。”
该怎么说我的家呢？
“其实我们家一开始应该还是挺好的，姥姥跟我说当初我父母是很恩爱的，所以才会一起买了房子，但是后来……就是妈妈生病后，先是治了半年，花很多钱也没有好起来，能卖的都卖掉了，父亲本来想卖房子，但是妈妈不同意，后来他们……在我印象里就经常在吵架，再后来……某一天父亲就走了，不知道去哪里了，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他。姥姥说他放弃了，他没有拿走家里的钱，但是也没有多少钱了……”
该怎么说我自己呢？
“我以前……我一开始不姓宁，我跟父亲姓齐，叫齐羽，羽这个名字是妈妈给我取的，我妈叫宁雀，她……姥姥说她是个很活泼的人，特别喜欢写文章，还给杂志投稿过一些短篇，虽然登上的不多，姥姥说她也会抱怨自己没有天赋之类的，但还是在不断地写，她说光是写作就让她很开心……她给我取名羽，说是希望我能有比她更丰满的羽翼，比她更优秀，她说雀鸟只能飞到枝头上就到顶了，但是我不一样，她说她相信我一定可以翱翔在天上……本来、本来还差点给我取名叫鹰来着，但是又说想来想去都觉得鹰不够好听，而且羽就代表了所有鸟类的翅膀，有翅膀就哪里都能去……可是、后来我……”
该怎么说我为什么来到这儿呢？
“我其实……我觉得我一直都还是挺努力的，我小学初中成绩都挺好，但是因为父母都不在嘛，所以从小就没什么同学愿意跟我玩，我、我性格也不是很开朗的那种，别人不理我的话，我也、我也不太会去跟别人打交道，我不知道要怎么……但老师们都还挺喜欢我的，因为我成绩好嘛，所以、所以同学就更不爱搭理我了，然后……但是也还好，后来我无聊了就去地摊上看书，当年我初中门口摆摊的是个挺和善的大爷，我周末没事干就跑过去看那些书，翻来覆去地看，大爷也不赶我走，我看多了都会背了……
到了初三的时候，老师们都说我是可以上一中的，就是市里那所重点中学，但是我……就、中考那天，我在路上看到一个老头骑自行车摔了，我就过去扶了他一把，结果他非、非说是被我撞的，让我赔他两百块钱，我身上没有那么多钱……后来警察来了才把我带去考场，已经开考十五分钟了，本来是不让进的，是警察帮我好说歹说，然后老师又知道我，最后才让我进去的……但我就……我状态太差了，就考得很不好，那天晚上也没怎么睡着，就……整个两天状态都很不好，五门科目我有三门卷子都没写完，原本我数学可以冲满分的，但是也没写完……我又没有这里的户口，后来分数出来，除了这个学校我只能去职校，我就……我没办法……可能也、也怪我心态太差了……”
该怎么说……
……我还有什么能说的呢？
好像没有了。
我声音越来越小，逐渐沉默了下来。我很久没有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了，甚至不知道该怎么良好地组织语言，只能笨嘴笨舌地往外倒豆子，全部倒出来一看，原来真的只是一个很没有意思的倒霉蛋的故事。
但这就是我全部的故事了。
我低着头，不太敢去看任行的脸。沉默在房间里弥漫，厚重又压抑。
过了许久，我意识到我罗里吧嗦了一大堆，到头来还是没有回答任行的问题，我心里一凉，一边痛骂自己傻逼，一边逼着自己再度开口：“我其实……只是不想让、让妈妈失望，而且我也不想……就、停在这里了，变得跟他们一样，我……我不喜欢。”
这下彻底说完了。
我咬了咬唇，悄悄把放在桌面上的手挪到下面去。这时候，我听到任行说：“她不会失望的。”
我愣了愣，猛地抬头看向他。任行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看着我的目光却显得无比的专注，他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的语气，一字一句地对我说：“宁羽，你比我知道的很多人都要做得好。”
我呆滞地看着他，他说得那么郑重其事，就好像在告诉我一件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你非知道不可的事一样。我有些懵了。
任行看了我很久，最后轻轻叹了口气。他起身走到我面前，半蹲下来，以一个仰视的角度擦了擦我的脸，之后给了我一个拥抱。
我才发现原来我又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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