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柳城盘查出城行人并不严格，近晚时萧定拿膏药贴了半边脸，妆作车夫赶车出了城。韩亦昭坐在车里，眼见月亮渐渐东升，忍不住问道：“还要走多久？”萧定拿马鞭指指远处，道：“实不相瞒，敝教总坛在潜山脚下，怕是还要一个时辰，将军若累了，便在车里小憩一会。”韩亦昭笑道：“我是怕你昏倒在路上，我可找不到你那鬼地方。”

萧定回过身来瞥了他一眼，又加鞭催了一记，将车赶进一片小小树林，含笑道：“在这里歇一歇。”

林间略略有风，不时有一团积雪从树梢荡落，黑色松枝气息新鲜凛冽。萧定偏腿坐在辕上，从袖里抽出那根铁笛，就着月光有一下没一下地擦拭，唇边含着一痕浅而柔和的笑，让人心头微微的一漾。韩亦昭从车里钻了出来，好奇道：“这玩意能吹？”见萧定点头，就道：“吹一个听听。”

萧定低头就笛于口，按宫引商，呜呜咽咽地吹了起来。他这笛子比寻常短笛音色更高，声音也更凄戾哀切，韩亦昭不通音律，只听着调子越拔越高，似乎风雷暗涌，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曲子？”

萧定笛未离口，只拿眼尾斜扫过来，韩亦昭突然从他眼底领略到一抹潜藏的冷意，他注视萧定秀丽难言的侧影，觉出这人像是未曾驯熟的猎鹰，对自己的每一根翎羽都极珍惜而自傲。

调子偶一低回，韩亦昭在肃杀音律中捕捉到林间极轻的一声折枝响。疑心是什么野兽接近，直了腰回身去看，一抬头，见萧定也自抬起头来，一片春雪恰飘落在他睫毛上，那细长黑眼睛就显得雾气蒙蒙。韩亦昭伸手要去拂落，萧定含笑以笛尾拨开他的手，笛管冰凉，韩亦昭心头却一阵突如其来的烫。

然而就在这一瞬，眼角突然本能一跳，在暗色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悄然闪过，林间长草分开一道缝隙，但他猛一回头，山野静寂又一如往昔，只万千枯枝草叶，于夜风中瑟瑟摇晃。韩亦昭不动声色，以气声道：“小心。”

他手已经压在直刀柄上，凝神四顾，林间草叶又悄然一动，韩亦昭突然拔刀暴起！

刀刃相交，迸溅火光一闪即没，依旧归于苍茫暗夜，韩亦昭反手劈斩，又格开一枚冷箭。他厉声喝道：“什么人，滚出来！”

“佩服。”草丛中传出了轻快的笑。“辰华教太微坛，陆湛。”

韩亦昭瞳孔暴缩，辰华教，那便是萧定出身的魔教！他骤然拧回身去看萧定——他刚刚反应过来，在双刀相交的那一刻，笛声就中断了！

“紫微坛叶璋，幸会了！”背后又是另一个森严的声音响起。

跟着是一个极年轻骄傲的少年声音，远处的人影斜挎着一张弓，“天市坛唐晴川参上！”

韩亦昭已经顾不得那些，只直勾勾地瞪着那根铁笛——笛尾斜截，刃锋如雪，正虚点在他喉结上。

“辰华教萧定。”面前人缓声说，镇定自若。“拜上韩将军。”

“你——”

背后的陆湛毫没正形地歪靠着树干，满眼都是嗤笑，随手燃起了一支松明火把。萧定坐于火光下，眸光森冷，反手以铁笛挑起了韩亦昭的下巴。

“十面埋伏。”

“什么？”

萧定漫不经心地翻转手腕，拿笛尾磕了磕他的颧骨。“你不是问那曲子吗？”

“你一路……”

“朱四娘不是我的人。”萧定漫声道：“我不过是告诉她，想报答我，就把你我的行踪宣扬给那个伤兵。”

“是你……”韩亦昭几乎呛到了自己。“是你引官兵来捉我们？你连自己的命也不要了？”

“谁人不知，你韩亦昭韩小将军，是名将韩大猷的儿子？韩大猷是死了，你也成了白身，但你亲朋故旧，都在行伍，”萧定噙着一丝笑，森然道：“不把你彻底拖下水，谁肯看顾我这大魔头？”

“你——”他竟忘记这人早就以狡狯多诈着称于世。

“防风白芷天南星，是我辰华教三垣的代称。韩将军当真太蠢，明知道是我的老巢，竟也敢跟来。”萧定冷笑道：“只怪你色迷心窍。”

韩亦昭环顾四周，知道下一刻就是刀剑加身，又回过头去看那铁笛，就见萧定手腕微挑，刃锋如蛇信般一抖，突然啪地一声，什么东西从他袖中跌落，咕噜噜滚到了草丛中。陆湛捡起来，随手拧开凑在鼻端一嗅，轻轻吹一声口哨。“好红药！”

萧定转过头去，看了一眼那伤药罐子，又转头看看韩亦昭。

他犹疑一刻，忽而失笑了，带着三分戏谑，眉眼倒像一朵乍然绽放的花，秋月春风为之失色。

“可也真算救过我，按江湖规矩，倒是该放你一条生路。”

他倒持铁笛，将韩亦昭的皮袍挑开，韩亦昭这一下真变了色，厉声道：“干什么！”

萧定衔着冷笑，也不答话，只笛尾刃锋在他胸口乳头游移不定。韩亦昭铁青脸色，反手一把刁住，喝道：“要杀便杀！”

“改杀为奸。”萧定慢悠悠道：“算我报答将军。”

他瞟着韩亦昭大变的脸色，冷冷一笑，突然起腿，砰地一声，将韩亦昭自车上踢了下来，跟着自己也翻身跃下，一旁的陆湛已将马缰递在他手里。那马身高腿长，通体纯黑毛色，是匹上好的乌骓。萧定一手持缰，极利落地翻身上马。黑衣黑马立在夜色中。火光照亮他修削身影，阔大衣袖风中猎猎，有些久不见的肃杀。韩亦昭跪坐在地上，高度尚不及萧定腰膝，仰视时只能看到他线条利落的下颔。

“可惜萧某瞧不上！”

萧定轻勒缰绳，带马退后两步，拉转辔头。陆湛持火把照亮了周围。萧定高举左手，向前挥下。“我们走！”

三四匹骏马嘶鸣扬蹄，于黯淡夜色中奔驰而去，只杂沓马蹄声遥遥传来。火光渐远渐暗，韩亦昭坐在长草中，注视着夜色中模糊的剪影，手指扣紧了直刀。

“后、会、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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