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亦昭也不知道说些什么，见他额角上全是汗，重重哼了一声，起身去把窗户关紧了，回头却见萧定已经坐起身来，一件件穿起衣裳，又重新掌了一支烛，坐去案前，续着一纸写了写了一半的东西，烛光下鬓丝流泻，指骨清瘦，笔底淌下一手极隽丽的钟王小楷，原来拟着一纸两边结盟的盟约。韩亦昭看得入神，几乎便想要轻轻去握他手腕，但随即又想起那些日子与这人途中同行，受他温和外表蒙蔽的经历来，忍不住道：“左使端的是能文能武，之前不杀我，果然算是高抬贵手。”

萧定停下手，像是有一点发呆似的。

“将军见责。”他慢慢地说。“将军不杀我，是将军之仁，但鱼肉若指望刀俎怜悯活命，未免太过天真。”韩亦昭有些丧气，道：“原来在你心中只是刀俎。”萧定摇摇头，道：“如今我和将军做得朋友，当时鱼肉和刀俎，须做不得朋友。”

韩亦昭想着他这两句话，一时有些走神，萧定便又低下头去写字。他写了“此鉴”二字，突然挺起身来，侧耳聆听，一滴墨在笔底将悬不悬。韩亦昭见他举动特异，问道：“怎么？”

萧定皱眉道：“是我听岔了？外面风里……”

五里坪地处大胤北境，开春时北风尤烈，这一夜赶上狂风大作，其声呜呜似长哭，窗纸吹得扑啦啦地响。韩亦昭听了一会，未觉异样，问道：“你听到甚么？”

萧定摇摇头，将写好的盟约举起来，对烛火轻轻吹干，递给韩亦昭审阅。韩亦昭哪里耐烦看这个，摆手道：“我见字头疼。”萧定哧地一笑，掖在袖里道：“明早我给祁道长看去。”韩亦昭道：“他是什么正经道士了？他跟我半斤八……”

他说到此，突然间听见狂风中传来一声悲嘶。

这一声听着极近，清清楚楚是什么畜类临死前的悲号。两人对视一眼，韩亦昭突然道：“马！”

萧定更不打话，拉门闯出。这一方小院落不过前后两进，十余间房屋，本来人手不多，之前卫昙在时，已将原来在此的教中人马撒了出去筹办马匹，之后唐晴川又护送卫昙回了细柳城，留在此处的就只剩下萧定与祁韩史三人，再有三五个做饭洒扫的仆佣。韩亦昭跟着冲出去的时候，就看见萧定已经自后院马厩里转出来，遥遥道：“不是这里的马！”韩亦昭问道：“还有哪里养了马？”

萧定思索一刻，脱口道：“院外还拴着一匹！”

义军和辰华教定下结盟的打算后，萧定就遣人自旁处送了匹马来，准备明早两边杀马歃血为盟，此时就拴在院外。韩亦昭抢到院门口，正要出去，突然极感不安，仿佛本能在预知巨大的危险——门外正顺风传来浓烈的野兽腥臊味。

韩亦昭退后几步，手一搭，翻上院墙。

黑夜中一排绿幽幽的眼睛，怕不有三四十双，正贪婪撕吃那院墙下的马尸！

韩亦昭不由得一松手，跃下来回身就冲萧定大吼。“回去！狼！”

萧定正在院当中，闻言就是一哆嗦，退了两步。跟着突然问道：“他们人呢？”

韩亦昭才意识到，他们在院子里又喊又问，就是睡着了也该惊醒，然而——没有！两排厢房如死般寂静！他心里打了个突，狂叫：“祁霄！”此时也顾不上院外狼群，拔步往祁霄房里冲，萧定离着近些，一脚踢开厢房门，两人都是一惊，祁霄屋里浓烟滚滚！

半夜北风正紧，卷荡了一瞬，就已经将一屋子浓烟扫尽，才看见地下丢着个取暖的炭盆，兀自白烟升腾，祁霄躺在榻上，不知死活。韩亦昭冲进去，将他扛了出来，幸好脉搏有力，面颊温暖，只是人事不知。萧定又踢开隔壁门扉，史以楚俯卧昏迷在地，头脸上全是鲜血。萧定将他也拖了出来，韩亦昭不自觉地向他靠近，急问道：“怎样？”萧定试试鼻息，道：“不碍事——后面！”他突然抬手指着后头一进院落，原本是杂役所住，韩亦昭抬头一望，见那一进房顶上已经冒起火头浓烟来，他抢出两步，道：“我去看看，敌人怕是在那边！”萧定厉声道：“回来！来不及了！”韩亦昭果然闻到刺鼻的火油气味，这火绝非偶然。

顷刻间，他二人遭遇莫名而来的三重威胁，院外有狼，后院有火，两个可堪倚靠的队友又都倒下。韩亦昭听到院门外狼群在板门上的抓刨撕剥之声，心里一沉，不由自主地目视萧定，问道：“怎么办？

萧定微一踌躇，道：“跟我来！”

他横抱史以楚，起脚踹开卫昙之前居住的屋门，屋里陈设字画，边几上放着一只不起眼的铜铸香炉。萧定将史以楚往墙边一放，俯身转动香炉，吱吱格格一阵机关碾轧声响，地板上忽而现出一个洞口，下头是一道梯级，原来辰华教在此铺设密道。萧定当先钻了下去，叫道：“快下来！”

韩亦昭怀里还抱着祁霄，躬身送了下去，递在萧定手里，又回头去扶史以楚，突然间听背后狼嚎声音切近，一回身吃了一惊。原来这院墙低矮，外头群狼饿得急了，踏着同伴相互攀登，竟已经有两三头狼从院外跳将进来，直扑向这间敞着门的厢房。韩亦昭想要闭门，发觉门已被踹坏了，只得勉强以门闩撑住，回身冲地道里喊：“我挡着，你把史兄弟扛下去！”萧定显然也听见狼嚎，在下面急声道：“来不及了！你快下！”

韩亦昭脚边就是密道，一边踏下两个梯级，一边俯身去拖身边的史以楚，不料萧定在底下猛地一拽，他失去平衡，脚下一挫，连退了四五节阶梯，几乎跌倒，微光中萧定反手扳动不知哪里的机括，轧轧声响，洞口擦着韩亦昭头皮合上，竟将史以楚关在上面。韩亦昭怒叫：“萧定！”

“救你也罢了，还要我冒死救他？”萧定冷声道。

“外面有狼！”密道底下一片黑暗，韩亦昭急得在墙上乱摸。“总不能留他给狼吃了去！”

“死活干老子屁事！”萧定口吻已极恶劣。

“你！”韩亦昭怒极。“咱们刚刚结盟——”

一片漆黑中，一团火光乍然撞入眼底，是萧定晃亮火折子，点燃了壁上一个灯台，辰华教这密道当真是经营已久，灯盏内满满的清油。“咱们可还没结盟呢！”

火光中，韩亦昭猛可里发觉墙壁上一块砖突兀凸起，此时不及细想，伸手猛地一按，又是一阵机关轧轧轰响，头顶翻板顶开，萧定在底下也怒道：“你！”

韩亦昭无暇细想，自梯级冲了上去，抱住史以楚的腿往地道里拖拽。洞口狭窄，两个人挤在一起，转圜就分外艰难，门口也不知几头狼正在门上疯狂抓挠，扑得门板簌簌落灰，韩亦昭急得出了一身汗，用尽全力把史以楚的身子往地道里一推，就听见人体从梯上滚落下去的声音，心里一沉，萧定果然并没在下头接应着！跟着又是一寒，却不知底下的祁霄如何？俯身想往地道里看，突然间又是哐地一声巨响，半扇门板被撞开了，门外野兽气息腥臭，一双绿眼睛已经扑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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