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二,江牙镇,大胤第一折冲府。
折冲府是大胤戍守边塞的军镇所在,军户世居,屯垦开拓,数个折冲府连缀呼应,便构建成胤朝经略边防的基础。江牙镇坐落于五里坪上游十几里,地势突出,扼守衣带江畔,犹如一枚犬齿,故名江牙。一年之前,更加上游的重镇南铺陷落,原本驻在南铺的大胤第一折冲府便退守此地。此时两个将领站在军帐中,上首那一个年近四十,一副轻捷剽悍的神气,长条脸,面容阴鸷,拿眼白瞟着另一个,道:“甲字营须得退回来。”
下首那人三十出头,面色白皙,略有蓄须,带一点儒雅的气质,但神情也不好看,此时道:“石将军,咱们折冲府好容易打了个大胜仗,甲字营占了地利,何苦拱手送人?”
“须不是我要甲字营退回来,邱将军,这是宣抚处置使的意思。”
“石将军!甲字营只有五百人!秦大人位高权重,难道还会指挥到这么细?”
“秦大人倒也不必指挥如此精细,可他老人家下的令是,所有营头一概退回衣带江南岸!不退者,军法从事!”
“石丛茂!”面色白皙的将领压着声音,像是要怒吼。“我知你看不上我邱靖,可你已经是李将军的副手!何必非要夺了我小小折冲府的指挥!”
“怎敢看不上邱将军。”石丛茂皮笑肉不笑。“是邱将军一向看不上我。也难怪!你是韩大猷的徒弟,再加上韩大猷那个军功恩荫下来的儿子,师兄弟同进同退,眼里哪有我这野路子里爬上来的一个副将?”
他眯起眼睛。“可惜时移世易。邱靖,如今我劝你好自为之!”
“不过是仗着有个好干爹。”邱靖的声音已经是牙缝里逼出来。
“论起来今上也要叫秦大人一声舅舅!秦大人新任了宣抚处置使,有便宜黜陟,先斩后奏之权,连龙骧李贯亭也一并节制!难道一个甲字营的营头也使唤不动?”
“宣抚处置使日理万机!何必问我甲字营退与不退?”
“倒也不必瞒着邱将军,秦大人要与同罗人‘吃讲茶’。”
邱靖有些困惑地睁大了眼睛。“吃讲茶?”
“秦大人给阿史那贺延下了战书,约下三日后,五月初五,在衣带江畔摆开阵势,堂堂正正一决胜负。”
邱靖的表情从困惑到不敢置信,石丛茂却只讥诮一笑。“我等到入夜!入夜前甲字营若不回撤,就请邱将军交了兵符!”
他转身往军帐外走,邱靖如梦初醒,突然抢上一步。“石丛茂!”
石丛茂不做声,只拿眼斜睨他。邱靖的声音都颤抖了。“阿史那贺延身经百战,他是同罗第一匹狼!宣抚……姓秦的可没有打过仗!”
“这是大胤的天下!”石丛茂不动,冷冷道:“你我同朝为官,奉上令即可!”
他掉转身又要走,邱靖突然扑过来,手卡住了他的肩甲,白皙面孔都有些扭曲。“石丛茂!”
“咱们好歹同在雁归原上带兵!”他声音在喉咙里哽着,像是吞了一块铁。“折冲府三个营头,一千五百人,你要拿去,我都给了你!可你就拿在自己手里,别交给你那个姓秦的干爹!不然所有人都是一个死!石将军!江牙镇还有八千百姓!”
石丛茂看着邱靖,面上神情似乎有些许震动,但紧接着就是外边亲兵的喊声。“石大人!宣抚处置使有传——”
石丛茂一下子拂落邱靖的手,脸色又转为一片阴鸷。
“去他娘的宣抚处置使!”韩亦昭破口大骂。“咱们对面可是阿史那贺延!”
自去年冬天,阿史那绥德遇刺身亡后,阿史那贺延就已经是同罗的第一名将,率军与大胤争夺雁归原边线。阿史那贺延智计百出,诡谲如狐一般四方袭扰,大胤这边起初是龙骧将军李贯亭坐镇,李贯亭号称心如磐石,其守亦如磐石,不论阿史那贺延怎么挑衅,今日骄兵明日示弱,始终是以不变应万变,扎扎实实一个守字,只在同罗军懈怠时予以闪电般的一击。但随着太国舅秦杞掣肘,李贯亭的反击就越来越难以得心应手。开春两三个月来,大胤和同罗互有胜负,雁归原一带始终陷于漫长的拉锯战,胤军疲敝,往往败多胜少。衣带江河道蜿蜒,战线曲折,战云日渐密布,近来同罗骑兵调动频繁,人人皆知一场恶战在即。时值五月中旬,本来就是天气懊热,可祁霄偏偏带来了坏消息!
“吃讲茶!吃他娘的茶!”祁霄也一肚子火。“衣带江畔排开阵势?活脱脱一个宋襄公!”
“宋襄公是谁?”韩亦昭倒是一愣。
祁霄知道他素来与这些典故无缘,摸摸脑袋,道:“衣带江可长着呢!姓秦的下了战书,阿史那贺延可不是傻子,不会跟他正面硬冲。上游江牙,下游五里坪,你猜他会攻哪里?”韩亦昭心里盘算了一下两边的地形,道:“不好说,江牙镇地势险要,同罗更加看重,但五里坪驻军少。在这里枉猜无用,需派人抵近探查。”祁霄一凛,道:“不错!两边各去一路!你去哪边?”韩亦昭本来无可无不可,问道:“萧定——辰华教的人呢?”
祁霄想了一下,道:“他们也知道形势不妙,萧左使带了人往过赶了,该是离江牙近些。”韩亦昭便道:“我去江牙。”祁霄道:“那么便是军师带队去五里坪。我留中等你们两边的消息。”
韩亦昭应了,便自出来点了几名轻骑,打马赶往江牙镇。
这一日正是五月初三,从义军驻处到江牙镇约摸大半天的脚程,但天公不作美,刚走不久便下了一场暴雨,路途不免泥泞,行进便慢了许多,第二日清早堪堪赶到江牙,已经是五月初四,雾气蒙蒙,萧定一人一骑就迎在江牙镇口。
韩亦昭跟他近两月不曾见面,远远看着他胯下那匹乌骓在那里倒动蹄子,就已经心里痒痒的,赶上去跟他并辔,劈头便问:“你这几日好不好?”又问:“你想我不想?”几乎要将身子都坐到萧定的马上来。总算知道不是动情时,第三句收起些浓情蜜意,问道:“江牙镇怎样?”
萧定瞟他一眼,先答道:“我派人去四下侦查了。”又叹道:“那位秦大人下了令,五月初五与同罗人排兵布阵之前,片板不能过江,否则以通敌论,连坐立诛。我派了两拨人手出去,花了大价钱,也没船夫敢渡过江。陆湛被我逼得急了,天不明时自己坐木盆划过去的,到现在还没回音。”
韩亦昭想到陆湛被迫渡江,忍不住一笑,道:“义军那边史兄弟去了五里坪,现在也无消息。”萧定道:“阿史那贺延素以智谋着称,绝不会分兵两处,只看同罗人要攻哪里,我们便守在哪里。”韩亦昭心里微微一定,道:“正是如此,只是不知道咱们能不能踩上阿史那贺延的步子。”萧定道:“怕的是那位秦大人出了篓子,你们义军最多不过几百人手,我们教中又不是打仗的班底,若真是官军从正面上崩了,咱们加在一起也不够看的。”韩亦昭叹道:“那又有什么法子?只盼李贯亭能顶住姓秦的,把军权拿在手里。至不济,邱靖手里三个营头,借着地势能阻他一阻。现在是五月,同罗人没有备下的秋草,马队过了衣带江南岸,就不能长久作战,只要能拖上两个昼夜,拿不下镇子,他们自己便得撤军。”萧定道:“那是最好。”
韩亦昭跟他说了两句话,觉萧定言语温和有致,一句句都说在他心头,止不住又快活起来,凑近在他鬓边嗅嗅,道:“好香!”萧定道:“骑马赶了一天路,一身牲口毛皮味,又被雨浇了个透,有什么香的?”韩亦昭道:“我闻着是香的。”萧定骇笑道:“将军失心疯了。”韩亦昭道:“我偏是对你失心疯了!你怎么不搭理我?”萧定愕然道:“不是句句都在与你说话?”韩亦昭道:“你怎么不给我写信?”萧定道:“你回信也回过了!”韩亦昭道:“你信里就是什么都没有写!”
萧定怔了一怔,终于笑开了,道:“我写过了,头一句就是,将军如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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