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咄禄，咱们离曳落水还有多远？”
“回禀右符离，前队不到十里。”
马蹄铮铮，轻甲的骑兵队伍正自西而下。中军旗下的中年人四十余岁，眉骨高耸，蓄有微须，相貌威严，锦袍下披着上好的银环软甲，正是同罗右符离阿史那贺延。另一人落后半个马身，不戴兜鍪，漆黑的头发在顶心攒结成一根独辫，一道极骇人的刀疤纵贯右眼，直到嘴角，耳戴金环，腰间悬着反刃的长刀，是同罗的纳颜骨咄禄。骨咄禄在同罗语中本是秃鹫之意，纳颜则是千户官职。他攻城略地，每下一镇，必劫掠一空，犹如秃鹫食腐殆尽，故得此外号，真名反而不显。
“此次夺下毕里，算得上奇功一件。”毕里是同罗人对江牙的称呼。阿史那贺延回望黑烟滚滚的江牙，笑道：“若是追上南人那一支残军，一并歼灭，那才是赢得漂亮。”
“南人胆小，”骨咄禄按着腰间的弯刀道：“见识了右符离的威名，跑得倒比鹰撵着的兔子还要快些。”
阿史那贺延大笑，笑罢才道：“兔子也有蹬鹰的时候，南人的胆子只有兔子般大，心眼倒有狐狸一般多，此番毕里到手，当真是侥幸之极，最好是趁着南人溃败，杀他们一个丧胆。”
他眼望夜色中模糊的远山。“也不知南人逃到了哪里？磨延啜还没有传回消息来。”
骨咄禄也笑。“是长生天的护佑！南人蠢得如草原上的狍子一般。我们几年没有拿下毕里，谁料这次他们发了昏，好好的鹿砦不用，拒马不设，倒要跟我们排兵列阵，正面相冲，好似一群绵羊冲撞狼群，好笑！哈哈哈，好笑得紧！一发杀奔曳落水便是了。”
五里坪下羊角汊每逢雨便成泥潭，大胤称羊角汊，同罗称曳落水，曳落，意即忽涨忽落。阿史那贺延只淡淡一笑，手搭凉棚，遥遥前望。
他手中掌握着一整个右符离庭，剽悍如骨咄禄，狡黠如磨延啜，稳重如斛连，都是他麾下干将。但右符离庭最多不过五千人马，此番突袭毕里，已经是倾巢而出，甚至整个同罗部族，算上老弱病残，襁褓婴孩，顶了天也不足十万。同罗的人口太少了！拿下毕里，驱赶走居住的南人，同罗就有了新的立足之处，他的族人将拥有更加广袤丰美的草场。或许有一天，成群的牛羊，能从终年冰结的居延水一直放牧到奔流不息的曳落水，僻居北地的牧民，能和南人百姓一样在温暖的平原上繁衍生息……
他收回心绪。浓云接地，空气中弥漫着雨的气息，视线里人马都影影绰绰。“骨咄禄，你望前面赶一赶，去寻磨延啜的踪迹。”
骨咄禄应了一声，催黄骠马赶了上去。他性好女色，尤爱南女娇软，胜于北地健妇，这一程追赶胤军，眼看遍地遗弃巾袱绣鞋，早已经心痒难耐。一叠连声地催促赶路。江牙往五里坪途中丘陵起伏，道路泥泞，同罗马队经历一昼夜鏖战，都是疲倦异常，勉力追赶，兵线拉得极长，三三五五的并肩而走，中军尚在一里开外。骨咄禄扬鞭唤道：“好走了，南人带了大批金银细软，就在前……”
飕地一声急响。骨咄禄猛一低头，一枚箭矢堪堪擦着他头顶独辫掠过，险些贯通额头。
“敌袭！敌袭！”骨咄禄惊出了一身冷汗，放声大呼。
伴随着他的大吼，丘陵后林中漫天箭雨，当头射落。这竟是一场有组织的反攻！当场就射毙数十骑，马嘶人喊，乱成一片。但骨咄禄毕竟久经战阵，稍加镇定，已经提刀带队冲向树林，喝道：“出来！”
他迎上了一张年轻的脸，白马过处直刀与弯刀撞出火星。骨咄禄在同罗军中素称猛将，徒手能毙虎豹，双臂一振，拖刀横扫对方颈项。那年轻的南人将领向后急仰，刀刃也堪堪扫过他面门。骨咄禄继续欺近，与对方缠斗在一起，连彼此座下的马匹都在猛烈地互相蹄咬。他百忙间环视周围，已经有不少同罗骑兵与林间敌人厮杀在一起。敌方士卒有许多身上都带着伤，甚至不及裹扎——
南人没有援兵，这还是那支毕里残军！片刻的诧异后，骨咄禄突然兴奋起来，他放声狂叫。“速速回报右符离，咱们追上了！南人百姓就在眼前！”
这狂喜的腔调显然让年轻的南人将领明白了他在叫些什么。长刀搠向心口，骨咄禄信手搪开，身躯弓下，反刃弯刀刀尖抵地。他这一下颇为奇特，整个后背要害暴露在外，倒是引人来砍一般。
“同罗人刀术诡异。”
电光石火间，韩亦昭突然想起这一句叮嘱，陡地一凛。此时不及细想，他回臂自守，横刀封住胸腹要害。果然下一刻，骨咄禄连人带马猛地突进，几乎撞到他怀里，反刃弯刀跟着从一个极诡异的角度反挑上来，直取他小腹。这是同罗刀术中着名的“反骨绞”，几与人体骨骼发力相反，倘若方才贪功冒进，腰腹不免被弯刀豁开。
双马交错，刀刃碰撞，震得双臂一阵麻木。这南人将领居然防住了反骨绞，这令骨咄禄颇感惊诧。他挥舞长刀，左手拍着黄骠马鞍边悬着的什么东西，助威般高声呼喝，再次和对方战在一起，韩亦昭不由低头看了一眼对方的手下。
闪电乍然劈裂头顶天空，惨白电光下，他突然觉得全身的血都冲上了头顶——发髻被系在鞍桥一侧，血流尽了，原本儒雅的面容，此时眼睛愤怒地大睁着，口唇微张，似乎正在发出无声的怆痛呐喊——
那是邱靖的头颅！
闪电消逝的一刻，骨咄禄看到了昏暗云层下东边腾起的一支青绿色焰火。他愉快地笑了，那是搞出好把戏的讯号。不愧是狐狸一样的磨延啜。
四围重归黑暗，只有云层中闷雷隆隆滚动。但这风雷声似乎突然激亢得过分，罡风直及面门。骨咄禄无端觉得一阵极强烈的心悸，想去抵挡，但右手一挥，才觉手上轻得异乎寻常，竟然只剩半截光秃秃的刀柄。跟着喉头一紧，有什么东西突然堵塞了气管，又在咽喉中拧了一圈。
骨咄禄诧异地摸向自己的喉咙，触到了四指宽的冰冷刀刃。
这激雷惊电般的一刀，居然先将他手中刀迸断，又将他咽喉洞穿！
“死吧！”韩亦昭吐气开声。白刃贯通颈骨，那同罗将领双手回握，似乎想捂住伤口，喉中格格有声。韩亦昭双臂错拧，刀缨顷刻间绞成一朵碗大的花，一搅一挫，顺势将刀刃拔出来，血直喷得他半身都是，同罗军中传来一阵惊呼。“骨咄禄！骨咄禄纳颜！”伴随着大胤官话。“骨咄禄死了！”
此时骨咄禄双脚还踩在马镫里，上身倒垂地面，被黄骠马拖着往来小跑，同罗军士气立沮，不少骑兵从林中仓皇逃返，背后胤军箭下不停，林外留下百来具同罗骑兵尸身。
但韩亦昭心头却绝不轻松。山谷中已经传来呜嘟嘟的号角声，是同罗人在紧急催调。后面的追兵至少还有一两千骑，而距离天明还足有四个时辰。
这几百残军，能不能阻拦住这一夜？在他的背后，萧定的浮桥搭得如何？倘若甲字营在此处再次被击溃，背后羊角汊的数千屯民和撤退的义军，乃至于羊角汊对岸的五里坪，还能不能保住？……唉，江牙，江牙！骨咄禄所率的前军追击甲字营，比他揣测的时间足足早出了大半个时辰，邱靖甚至以身殉战，可见江牙比他想象中败得更快，败得更惨！
“韩将军，当年姓秦的将你赶出行伍，咱们军中听说的弟兄们曾叹息你就此没落了。现下看来倒是在外面强些，这大胤的军人不如不当！”
说话人年过半百，倚坐在韩亦昭身畔，靠倚松树，他身材高大，容色硬朗，双眸炯炯，但鬓发已见花白，皮甲下血迹殷然，有一两处露出断箭的箭柄。这就是甲字营统领雷廷益，韩亦昭正是自他手中接下了残余的三百余步卒。
“雷统领，邱将军……邱靖他……”那张怆痛的面孔一直在面前晃动。韩亦昭问不出口。但强弩之末的雷廷益显然知道他要说什么，挣扎着抬起上半身。“邱将军要我掩护屯民先退，自己只留了一个亲兵队！……”他几乎是长声哭号。“甲字营退下来了，把邱将军留在了战场上！……”
在他的号恸声中，韩亦昭瞳孔缩紧。山谷里正传来隐隐的闷雷，那是逼近的马蹄声中混杂的笳鼓。
夜色中火把摇曳，阿史那贺延携集结严整的骑兵队伍踏入了壶嘴坳。
山峦收束，树影森严，这里埋伏着他们刚刚击溃的那支胤军。白天日头到最高处的时候，同罗人突袭拿下了毕里，毕里驻军近半数死在不成型的山阵中，骨咄禄身先士卒，亲自突入敌军重营，砍下了守将的头颅，但那不够，远远不够！大量屯民携带细软逃散，毕里已经是一座黑烟朝天的空镇，他下令中军追击。可是转眼间，能椎锋陷阵，斩将夺旗的骨咄禄死了，从冲锋到身死只用了狼撕吃野兔那么短暂的时间，连尸体都没有夺回来。他断了一条臂膀！
长生天将护佑勇士的灵魂，送他回归遥远的故乡。可是南人必须要为骨咄禄的死，付出血的代价！
“长生天在上，”阿史那贺延缓缓说，手指着并不遥远的山口。“冲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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