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李的是打着灯笼找死!”
啪嚓一声碎响,便知杯子已是又摔了一个。“龟是佳瑞!和那些锦鸡嘉禾断不一样的,更何况背有红云,是最上乘的文龟!河出马图洛出龟书,主的是圣明之世为祥为祯!”
坐上的秦杞脸色也是难看,底下的官员都是战战兢兢,其中一个陪笑呵了上去,道:“大人不必忧心的,咱们衣带江寒苦如此,农人能在江畔找到这两只文龟来——难得的是一般大小一般花纹的一对——可见也是大人有福。不过是看着他们军中的脚递,比咱们官用的驿站更快捷罢了,天时寒冷,怕伤了祥瑞,才托了李将军快马传送……麟凤龙龟,国之有灵!既能生于江边,必也不惧这一番波折。许是再过个一二日,就能寻得到了……”
“放你娘的屁!”秦杞面色发紫,拍着桌子斥了下去。“那东西据军士们说,是从四道梁的水边捞了起来,快马过了古城楼,刚到白鱼口,就撞上同罗人来攻!白鱼口东边就是大雷山!李贯亭就在大雷山,上万的强军为何竟不来援!不过是看着这东西是我进献的贡物,想要看我为难吃瘪罢了!”
他脸色一发阴沉下来。“龟主寿,这是陛下的寿礼!我听报说,同罗人劫掠了白鱼口,烧了一带房子,连着江边的冰俱烧融了一片,带不走的财货就都抛在江水里。衣带江虽不宽,也是昼夜不歇的东流,迄今三四个昼夜过去,便还活着也早不知道冲到哪片海里去了!李贯亭断弄不回来这一双龟——我就要他好看!把文书唤了来!我要参他——”
他盘算了一下。
“见敌不援,是他养寇自重,已是罪该贬斥。丢失贡物,更是欺君大不敬!”
在座的几个官员亲随都是相觑噤声。李贯亭与秦杞原素不睦,人所共知,过去的几年里秦杞狠狠参过李贯亭几本,惯例罪名就是一个“养寇自重”,这回也是旧话重提。这罪名想来小皇帝听得也腻了,又须倚仗着李贯亭戍边,因而对弹章都是爱答不理,偶尔弹得言辞迫切了,就象征性地申饬几句李贯亭,算是给舅父的一个交代。可这一番又拿出这个罪名来,一来是大军近在咫尺,军中的脚递却被同罗人劫杀了,无论如何是脸上无光。二来丢了什么不好,偏偏是丢了贡物!这可实实在在的是死罪!
三来秦大人的义子石丛茂,如今已经是雁归原上独当一面的名将,皇帝今后未必时时都靠着一个年迈的李贯亭!这才是逆转局面的关键!
“写!”秦杞难得地坐得腰杆挺直,将两个暖脚的婢子也逐了出去,眼睛湛湛的放着光,浑不是以前不论见什么官员都歪着靠着的样子。他扳着手指。“给我狠狠的参他!”
小火炉烧着,一只药罐扑扑地冒着热气,满屋里药气隐香。萧定斜坐炉边,百无聊赖地翻一本前人笔记。自从武功全废,他便有些倦懒畏寒,时值寒冬,袍子裹得严严实实,肩上还搭着一条狐皮——是韩亦昭林子里射下的野狐狸,倒是只罕见的玄狐,他于野物价值本无所谓,只这狐狸倒是又肥又大,黑亮光润,于是巴巴的派人送去细柳城剥了硝了,整张拿来给萧定做了一条围脖。
于是萧定此时坐在炉边,脖子里就挂出一条狐狸尾巴。这围脖他本来也不甚看重,但架不住棠棠喜欢,隔一会就要来摸摸皮毛,拉拉尾尖。萧定待她又来拉时,突然将狐皮顶在脑袋上,向她龇牙咧嘴的做个怪相,棠棠吓得尖叫一声,跳开两尺,待发现不过是故意吓人,又笑着闹着扑上身来,在他怀里只是蹭。蹭了一会,突然趴到萧定耳边来,问道:“姐姐,你是不是狐狸精?”萧定一怔,大笑,道:“你懂什么是狐狸精?”棠棠煞有介事地道:“我听燕哥哥说,能将人迷得神魂颠倒,就是狐狸精。”萧定道:“胡说八道,我将谁迷得神魂颠倒了?”棠棠道:“韩叔叔!”
萧定又是一怔,就还是笑,淡淡的道:“谁耐烦去迷他。”棠棠坐在他怀里,道:“他有时候喝酒,喝多了就叫你名字,就像是被狐狸精迷了。”萧定皱眉道:“你小小女孩,军汉喝酒,你凑什么热闹?”棠棠道:“韩叔叔让我过去的,要我帮他一个忙。”萧定道:“什么忙?”棠棠道:“他要我趁无人叫你婶娘,看你嘴上应不应。”萧定怔了一会,道:“什么婶娘,你不要听他胡说。”棠棠就坐在他怀里,来回顺揪那狐狸尾巴,道:“我才不听他呢!我只叫你姐姐。”萧定苦笑道:“倒也不必,我不是……”棠棠忽然道:“我也知道你不是我姐姐。”
她突然说起大人话来,萧定也是一迟疑,道:“你说我是什么?”棠棠道:“你是我娘。”
萧定再也没想到她说出这一句来,错愕良久,问道:“怎么我是你娘?”
棠棠把脸埋在狐狸尾巴里暖着,道:“你待我如娘亲一模一样。我娘也给我梳头穿衣,只是她不长这个样子。说不定我娘就是狐狸精,她之前是那个样子,后来会些法术,又变成你这样,只都是一样的对我好。”说着突然在萧定脸上亲了一口,道:“只是娘是狐狸精,我是不是狐狸精?长不长尾巴?”
萧定出了一回神,醒过来就是苦笑,道:“你是小狐狸精,过些日子便长出尾巴来。”说着将狐狸围脖解了下来,往她怀里一塞。棠棠喜孜孜的抱住,一边摩挲一边道:“我倒是见过姐姐有尾巴的!”萧定骇笑道:“我哪有?”棠棠道:“你怎么没有?上次韩叔叔进你屋子,我看他脱了你的衣服,在摸你的尾巴。”说着指指萧定双腿之间,忽又疑惑问道:“韩叔叔怎么也有一大根尾巴?他是狐狸精不是?”
这一下萧定再镇定也是绝窘,低声叱道:“小女孩子说什么疯话!”见棠棠满脸困惑,也实在无法解释,只道:“将来你自然明白。”手指着门外,将她打发了出去,自己脸上兀自红透了,坐了一会,听见药罐子噗噗的响,就起身去倒参汤,晾出来一碗,忽然停住了手。
长窗外日色正好,隐隐听见远处传来幽幽的笙管,哀婉呜咽。
萧定听了一会,反手拿起铁笛来,合着节拍同声而吹,一面打开了长窗。过不一时,就见长窗外探进一只手,形态柔婉,指甲上涂着的蔻丹已经褪色,手心里托着个小小的药瓶。
“阿姐不进来一叙么?”萧定接过了那只药瓶,轻声问。
窗外并无回应,只似乎有一声女子的幽咽。
“那个孩子。”萧定轻轻地道:“不要留!及早处置,以免成祸!”
窗外依旧报以长久的沉默。
萧定终于也幽幽地叹口气,问道:“罢了。血蛊解药,如何炼制?”
“血蛊这东西天生是嗜血的,只要有了血食,自会源源不断的产下蛊卵,一个人全身上下的血里就全是微小至极的卵,只不过有了母蛊压制,其他的卵并不孵化。蛊虫互斗互食,隔上几个月,割出自己的一小杯血来,取些或鸡或羊的牲畜之血合成一大碗,血蛊的蛊卵得了大量的新血,就以为是找到了新的宿主,便会慢慢长大,孵化出新的母蛊。此时将这些血焙干碾碎,合蜜成丸,再服用下去,体内的血蛊有了这些新蛊做食,自然便不来咬啮于你。”窗外的人终于缓缓地说。“只是蛊虫毕竟多有遗患,何况你二次种下此蛊,有没有什么旁的不当之处,那是我也不知的了。”
“这是你用谁的血做的?”萧定掂着药瓶,忽然问。
窗外人隔了片刻,只发出一声冷笑。
“阿姐。”萧定轻轻地道:“你已破门出教,本教也早就零落得不成样子,但徐家集保全至此,却也有你的一份功劳……你若有朝一日,无路可走,便再来寻我,我必给你一个容身之处。”
北风渐渐又起,窗纸映下干枯树影摇动,窗外却只余一片寂然,似是那人早已离去。
萧定也不再向外看,反手关上了窗,自怀里摸出了一只细巧的白玉匣子,打了开来,里面别无他物,只有一颗色泽鲜红的细小颗粒,如某只果实的细籽。
他将那东西挑在指尖,细细端详一刻,随后便端起参汤,就着一饮而尽。
韩亦昭站在徐家集上,手里牵着一只母羊。
这是他买到的最后一只羊。徐家集与旁的镇子不太相同,称名为集,依靠的乃是逢集贩卖各类各色的物事,正经豢养牲畜的反而不多,十日一个大集也卖不出几只羊。祁霄前头买过几次,竟将几个肉贩子手里的羊只收购尽了,上次答允了各处调羊去,今日调之不及,不知从哪弄了一头死牛来,说是山坡上跌死的,屠宰不违律法,作价卖给了祁霄,两个人好讲歹讲,还搭买了一只羊。此时牛已宰了,祁霄盯着套车拉了回去,这羊却留给韩亦昭牵回。
这是只极温驯的母羊,肉不过四十来斤。他却不指着这羊来吃,倒是看中它肚子里怀了羔,再过一二个月,开春下了羔子,萧定便能有一杯羊奶子喝。他自生下来就是喝羊奶,羊奶补气那是熟知的。
他牵着这一只咩咩叫着的母羊,在徐家集上晃荡,琢磨着还有什么东西买给萧定,拉拉杂杂又买了些纸笔书籍,挟在腋下往前走,转过来另一溜摊子,却是几个上了岁数的妇人,卖些香粉发油口脂。韩亦昭挑了一会,买了一把木梳子,再往隔壁看去,突然就是一怔。
隔壁稍远的摊子坐着个上岁数的青衣妇人,面前摆的却是一只木雕的角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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