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亦昭和祁霄两个人几乎都是木木愣愣的任他摆布。石丛茂毕竟是经见得多，指使军士把两个人都扶到军帐里去，各自安排着喝了一碗热茶，叹道：“可恨这姓杜的小子来得太快，截之不住。若要早给你们报信便好了。”

韩亦昭摇了摇头，道：“其实我……早就觉得我是留不住他的。”端着茶盏子，就坐着又是发呆。石丛茂叹道：“自咱们在徐家集打了那一仗，表面上是我大功一件，可自那之后，老阉货就忌惮我得紧，许多事不肯让我知晓，他自己收了十来个干孙，都是那些求着舔着他的官员的子侄辈，一来是将各方交结得更紧密些，二来就是如当年架空李贯亭一般，将我也架了起来。若不是我在军中管得严紧，又肯跟军士们同吃同住，好歹有些人心在，现在连我也是空壳子了。今日这个杜华，依着我之前，岂容他出了军营大门？”又道：“也是侥幸！我正没着落的时候，圣上的旨意竟传到了军中，我赶着来传，途中生跑死了一匹马。你从前没削了军职时候，不过一个翊麾尉的品秩，如今倒是五品的游击将军，那是高出两个台阶了，按道理你妻子也能赠一个恭人，那就断没有再让姓秦的拿捏他的道理。”说到此又皱眉，叹道：“可若想求陛下封赠，总要报个身家清白。他这身世……贱籍的底子，连一个姓杜的也是瞒不过，何况朝廷！”

“石将军，”韩亦昭呆呆地看着他，良久，终于问了出来：“我却想知道，究竟是谁报知秦杞，我妻子是亦男亦女之身？”

石丛茂与他对视一刻，将眼睛慢慢地转了开去。

“是我。”他声音中也带上了三分愧。“老阉货喜欢诸般花样，你也是耳闻过的，他想要个极新奇的身子玩弄一番……十五年前，我在雁归原上，受你父亲打压，被贬在军役所里，看管戍边流人，恰巧曾见过那么一个孩子……我便随口向老阉货提过一句，他命我去查，我查到后来，知道萧家竟与你义军有些关联，那小孩后来竟成了你妻子，便知不好，可消息漏了出去，那是来不及追回的了。天日为鉴，若我存心如此，出了这门便让雷殛死。”

“你受我父亲……打压？”韩亦昭喃喃的问。

“虎翼将军韩大猷，追亡逐北天下无双！”石丛茂也是苦涩地一笑。“而今他战死也已十年之久，我本不该指责亡人，可是你父亲……的确偏心。十几年前，我与邱靖同年拔擢校尉，本来是一期的武官，都列在韩大猷帐前驱策。那一年我们奉令共同追逐同罗人，途中大雪，我率兵强进，拼着士兵折损，堪堪赶到了地方。邱靖比我年轻得多，带兵资历也浅，雪深难行，驱策不动，包围就漏了一个口子，同罗的一枝疲兵冒雪从那个口子逃遁了出去……事后才知道是跑了他们左贤王！按道理就那一回当斩了邱靖。可他是韩大猷的学生，韩大猷……为保下邱靖，将责任推在我身上，斥我不顾同袍，冒进接敌，功翻为过，将我打了八十军棍，罚在雁归原上看管劳犯种地纳鞋……”

他停住，笑容中满是惨痛。

“我是陇西的农人子弟，家中贫苦，投军以来，只凭着敢冲敢杀，侥幸做得一个小小军官。韩大猷直是无端断送我前路，我在雁归原上看管了三年流人，三年来无一日不是痛恨于他，直到听说他……战死西交河，那也算是国之忠烈，姓石的虽敬佩他为国捐躯，却到底此意难平。后来朝廷戍边用人，又将我从卫所中拔擢起用，渐渐做到如今。韩小将军，几年前我得拜秦杞做义父，之后飞黄腾达，反手将你逐出军中，又借他的威风摧折邱靖，再加上这一遭，又无端的害你失了妻子。阴差阳错，天意弄人，我知你内心必也深深恨我，那也是不必说了。”

他点点头，立起身来。

“今日这些话，你信也罢，不信也罢，姓石的本已如此，蒙你妻子指点，才能侥幸寸进一步，也再不必对你说甚么假话。韩小将军，你我确然气味不投，向来也不是同路人，只是世间人千千万万，便做不得朋友，总不必永远便做仇人。姓石的欠你夫妻一分人情，今后若有什么驱策之处，请你来一个口信。”

他说完这句话，看看韩亦昭，又看一眼祁霄，低声提醒道：“杜德昌上任连三个月也是不到，正是夹着尾巴做人，哪里就敢大张旗鼓的刑讯起来，姓杜的小崽子多半是诈你罢了。今后你也是有官位在身，自便有上奏之权。等开了春，多少再拿些军功，请赦令尊，也不是不可能的事。”见祁霄恍恍惚惚的点头，便走出去了。听他在外面喝令士兵将杜华搭在马背上，拉拉杂杂的一连串响动，想是连那几个从人带了出去。

军帐里头，韩亦昭和祁霄只是呆呆的相对坐着。

“是我对不起你们。”过了半晌，祁霄惨然道：“我已是不做人的了，这义军也不必再掌，今日就一并交给了你。过起年来，我便收拾东西回京去。能上书求皇帝垂怜，放了我爹，我再来向你请罪。不放人，我一头碰死在大理寺门口，也就是了。”

他深深垂下了头去，将脸埋在手心里，渐渐发出了哽咽声来。“我想回家……”

韩亦昭直直地望着祁霄。

“不许走。”良久，他梗着声音道。“你我已应下了这是他萧家军！”

祁霄肩膀颤了一下。

“他说这天下都容不下他，他只盼余生自由恣肆，再不必如今日一般走投无路。”韩亦昭喃喃地说，仰头望着天空。“他的心愿，便是我的心愿。他出身的教派，已是零落不堪，萧家已被那老狗盯着了，怕也再不能帮衬得上……我总要将这支义军，为他做得强了大了，给他留一处立足之地。十年八年，千里万里。他在这世上活一天，我总能寻到了他。”

他大踏步走出军帐，手指灰扑扑的天空。“那时我要将这枝军还了给他。我要他手握权柄，再不必为人欺辱，一生都如大雁一般，高高的飞在天空之上！”

北风突然凛冽起来，随着他的话声，激扬起军营里那一柄绛红的军旗，天边云开云卷，厚重冬云渐渐也被狂风撕开一痕缝隙，跟着久违的雪花就又卷过了指尖。

风起云卷。在这茫茫高天之下，沉睡着山川壮阔，丘陵起伏的雁归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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