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出口接到阮鸣玉，三人一起吃了顿饭。随后李念把母子两送回公寓，自己开车回家。今天是二十九，在屋子里穿梭往来的工作人员大都已经放假。吴阿姨老早就张罗着过节，直到今天还在忙着贴春联和福字，红彤彤的小灯笼挂得到处都是。晚上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等李念吃完，她收拾好厨房，就带着行李，跟张叔一起搭车回了邻省老家。偌大的房子里只剩李念一个人了，显得近乎空旷。他缩进地下室，随便放了一部电影，窝在沙发上睡觉，迷迷糊糊间好像做了很多梦。半夜醒来，上上下下转悠了一圈，终于还是走进了阮雨的屋子，把自己埋进被褥里，安心地睡了。

阮鸣玉补觉的时候，阮雨就在沙发上看电视。音量调得很小，几乎听不清台词，他大部分时间只是坐着走神。等到了中午，他见母亲睡得安稳，没叫她起来，自己也没感觉饿，索性没吃午饭。下午，妈妈起床，见冰箱里空空荡荡，带他出门买菜，又去超市里扫荡年货。打开出租车车门那一刻，沸腾的人声差点儿把阮雨逼回座位上。明天除夕，大部分商户都会歇业。出门采购的人很多，脸上都带着暖洋洋的笑容。他深吸一口气，稳住自己，牵着妈妈的手走进市场。

阮鸣玉的手很小，粗糙、有力，牢牢地握住他的手。阮雨用尽全身力气，止住那只手的颤抖，却做不到像往常一样行动自如。好在有妈妈。阮鸣玉灵活地挤进人堆，操着不标准的普通话询价、砍价，拎着着一兜精挑细选的蔬菜大胜而归，走到站在人群外的阮雨身边，握住他的手，接着走向下一个目的地。

她看着帽子口罩全副武装的阮雨，笑了，“哎呦，我都忘了我儿子是大明星了。闷不闷啊？”

“不闷，你也该戴个口罩。这边空气不好。”

他们紧紧贴着彼此，在人流中穿行，阮雨突然觉得自己又变回了小孩子。那个永远挡在他身前的背影，瘦弱但坚实。

回到家里，阮鸣玉一刻不停，收拾屋子，洗菜做饭。阮雨好不容易把买回来的春联贴好，屋里已经传来了热腾腾的饭菜香气。阮鸣玉在随身的行李里翻出层层包裹的一袋咸菜干，“你之前说想吃，我找你王姨拿了点儿，她婆婆做的，可好吃，你尝尝。我是做不出这个味道的。”

阮雨夹了一块儿，就着米饭吃了，香辣脆爽，对他来说是家乡的味道。“好吃，但还是你做的最好吃。”

阮鸣玉笑眯了眼，“好，今年有空了，我再做一点。我在街道找了一份做清洁的工作，很清闲的。”

“妈……”阮雨想劝她不干了，张张嘴，却说不出口。他现在完全没有收入，看病、拿药……一切的费用都是李念出的。如果他一直不能工作，那点儿积蓄够花多久呢？难道要叫李念把他妈妈也养起来吗？这一刻，他无比庆幸T市那套房是全款买的，不至于让她又一次居无定所。

“……妈，那你一定要注意腰，可别累着了。”

夜间，母子两人各自回屋睡觉。不管是在电话里，还是见面之后，阮鸣玉都表现得一如往常。在这一刻，昏暗的房间里，窗户透过一点光，映得天花板上的星空微微闪烁。眼泪滑下来打湿了鬓边的头发，她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

之前住在这个房间的孩子，一定过得很幸福吧。比阮雨小时候要幸福得多。

阮雨晚上的药里包含有助眠的成分。他吃完药，又出来上了一次厕所，回屋的时候有些踉跄，撞了一下门框。碰的一声，听得阮鸣玉心里发紧。

这些天她问了很多人，看了很多科普，手机一打开推荐的全都是抑郁症相关内容。她知道这种病有复杂的成因，她也知道，这一切都和她脱不开关系。

她是一个不称职的母亲，没有陪伴，没有物质，甚至没有给他足够健康的基因。

那个男人，阮雨另一半基因的提供者，母亲死于坠水，准确地说是跳河自杀。年轻的阮鸣玉听到这个故事，既同情，又爱怜，迫切地想给那人一个温馨的家庭。如今想来，多么可笑啊。

这个夜还很长，剖心沥血的自检还在继续。

来自父系基因的，精神病的潜质；还有遗传自母亲的，孱弱的身体。

阮鸣玉父母都去世得早，只知道是因为生病，不知道具体是什么病。她自己也不算强健，都是常年做体力活儿，她就比同事们更显苍老。阮雨……阮雨小时候也经常生病，感冒发烧是常事，夏天尤其难过，搬家之前天一热就吃不下饭。

而她，她这个做母亲的甚至没法在阮雨难受的时候陪在他身边。她时不时会梦到那天，阮雨流鼻血止不住，身边一个大人都没有。等她到家的时候，魏姐家的女孩儿一边哭一边按着阮雨的鼻子，身旁用过的纸巾堆了一小堆。刚上小学的女生声音都哭哑了，“阿姨，他流了好多血，他会不会死啊？”

每每想起，刀锋劈开岁月，一次又一次把她的心绞得稀烂。

可是，可是，就算能回到过去，从头来过，她也没办法去选第二条路。如果她不这么走，不这么选，那是不是，是不是就不会有阮雨？她的小雨，她唯一的宝贝。即使叫他生来受了这么多苦，她也不忍不让他出生。小雨，原谅妈妈吧，我就是这么一个自私的女人，无论如何，我都想遇见你。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呢？

舅舅舅妈有三个孩子要养，硬是匀出了一口饭，把她养大，不能再要求更多了。十四五岁的时候，亲戚带她到县城打工，在熟人的餐馆帮忙。工资不高，大半得寄回家里，就这么干了几年，舅舅催她回去结婚。“你舅妈这么大的时候都生了你弟了。”

长辈是好心，但她不想回去，张伯的儿子从小就不大聪明。县城里，老板娘也撮合她和自己的兄弟。那虽然是她最小的弟弟，可也比她大了十来岁，离了婚，带着个儿子。“他有儿子了，就不用逼着你生，多好。”

阮鸣玉知道只要呆在这里，她就一定要嫁人的。不大的地方，都知道她是个没爹没娘的拖油瓶，她能选的，也就是这样的男人了。未来的生活，只有一眼望得到头的平庸与苦闷。这时候，突然出现了一个人。

她第一眼就觉得他不像个好人，看向她的眼神里燃着挑逗的欲望。但她还是很快就沦陷了。跟张伯的儿子或者老板娘的弟弟比起来，男人高大英俊，出手阔绰，又有见识，每天都能逗她笑。她还有其它选择吗？她走得毫不犹豫。

跟人私奔的赔钱货不是什么好名声，她再也没回去过那个地方，她害怕她的家乡。

那时候的她可真傻啊，但傻得开心。仔细想来，她竟不觉得后悔。那段一无所知且甜蜜快乐的日子过后，坠入的那条沟，也没比曾避开的深多少。只是可怜了那对母子，还有她的小雨。

她的小雨，没有钱花，没有人陪，还因为她的名声在学校里受欺负。她的小雨，搬出那间房子之后，连个像样的住处都没有。中学里的八人间睡了六年，寒暑假只能在她的宿舍里打地铺，年纪大点儿就得开始打工……她的小雨，多出息啊，考上了那么好的大学，后来还赚了大钱给她买了房子。她无数次后悔，过去怎么这么抠呢？她总想着要攒点儿钱，留着给阮雨买房、结婚、生孩子。可总是攒不住多少，物价一涨再涨，工厂却一再裁员。生个几场病，又花掉不少。到了现在，她那点儿积蓄能干什么用呢？不如当初多给孩子买几件衣服，多下几顿馆子，或者给他买个生日蛋糕……可惜，小时候他吃不起这些，吃得起了却又不爱吃了。

阮雨渐渐长大，生活依然穷困，零嘴甜食之类的好歹不再奢侈。每次带着他一起逛超市，阮鸣玉心里都有一种隐秘的期盼，希望听到他开口要点什么，路过零食区总会绕进去看看。但这孩子从来不提，不是小时候那种“懂事”的隐忍，而是单纯地不再想要。她有时候会怀念，那个很小很小的时候，对着橱窗里的样品蛋糕猛咽口水的孩子。她知道，是她的无能磨去了孩子眼中的渴望。

多好的一个孩子啊，却摊上了她这样的母亲。

除夕，最能触动人心的日子。

阮雨和妈妈一起准备了一整天的年夜饭。他无视了母亲红肿的眼睛，尽力打起精神，甚至看了半场春节联欢晚会。实在撑不住去睡的时候，收到了樊晖艺的拜年短信。她应该很忙吧，今年公司有艺人上春晚，应该是她在管……阮雨迷蒙间，轻轻笑了一声。他已经是个无法创造价值的人了，勉强活着，不过给人徒增困扰。

但是啊，他不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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