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了。”
祁烨推开门,看到白易的目光从自己的方向移开,转而对着角落悬挂的风铃。气流带起了细微的扰动,铜制的铃舌叮咣作响。
祁烨收手,没有把门打开。通常来讲,这个时间是用来给这间狭小的密室通风的时刻。祁烨会一言不发地给白易换药,然后端上饭菜,在默默地看着他把汤药喝完。这个过程通常是漫长的,白易的虚弱依旧是一片挥之不去的阴翳,在他们二人独处的小小天地内蒙上了一层垢。这个时候,祁烨会坐在靠门一些的位置,做些自己的事情,琢磨药方或者研读医书,好不让户外的寒风直接吹向白易。
也让他清醒清醒。
今天很难得。白易没有躺在床上。在治疗开始的时候,祁烨还经常会担心白易的睡姿,但他后来就不在意了。白易的睡相安稳得无可挑剔,侧躺着,在合适的部位垫着祁烨留下的小靠垫,缩在棉被里像一条毫无生气的鱼。但只要一推门进来,哪怕尽可能地放轻动作,祁烨也会一眼撞进他那双空荡荡的眼睛,眼瞳里没有一丝倦意。
是在等他吗?祁烨摸不准。
说起来奇怪,虽然荒废了一阵子,祁烨多少也算半个习武之人,作为一个废人,白易在这方面的灵敏简直超乎想象。
祁烨也是偷偷观察过大师兄的睡相的,他们年少时的纠缠太过热烈,同床而眠几乎是再寻常不过的事,那时候白易总是斩钉截铁地要求祁烨睡在他内侧,靠墙的一面,然后自己转过身背对着他。然而在某个不恰巧的时刻,祁烨发现若是没有他,白易是面向墙壁而睡的。到现在似乎一切又反了过来。
看起来时间真的能改变一个人的习惯,还是以最令人不爽的形式。
祁烨到访的时间总是固定的,自从那天之后,他在面对白易的时候坚持着精确到近乎苛刻的一套流程,换句话说,他在尽心尽力地扮演一个医者的角色,不是一个怨气冲天的复仇者或者是渴望温暖的弃徒。出于习惯性的顺从或者其他什么原因,白易似乎也十分适应这样的相处模式,他们之间就这样心照不宣地维持着一种惊人的克制,以至于到了冷漠的程度。祁烨几乎也快忘记了在重逢之后的某段时光里,他们偶尔也会开开玩笑,然后在一些敏感的地方戛然而止。
一切又退回去了。但祁烨觉得也不差,他要治好白易,这是已经定下的路子。至于那些来自于亲密关系中的失去的悸动、难堪的破裂,还有充足的时间来考虑、粉饰或者逃避。他还很年轻,重新提起的旧事对于他而言迟早会成为一段潦草的记忆,被很多很多事覆写掉。
他应该不指望了,他要续写那个骗局,然后像掸去一层灰一样吹掉他与白易之间的故事。
换好药,祁烨看了看白易腕上的创痕,新生的、幼嫩的肌肤像一群粉色的小蛇一样横亘在他苍白的皮肤上,祁烨居然古怪得察觉到一丝生气,好像在昭示着白易正在恢复正常一样。他在心里默默记下一笔,收好药品,回到自己习惯的座位上,看着白易吃饭。今天是他定下的观察日,所以他没有带书。
白易的动作依旧很迟缓,但却精准了不少,那些鲜活的痕迹提醒着祁烨正在照护一个活人。祁烨也不说话,就这样看着他的大师兄平稳而缓慢地吃完了他做的饭菜——他有点开心。
他心思很多,唯独开心这种情绪是做不得假的。他是个好医生,白易的恢复也是肉眼可见的,他就会觉得开心。祁烨也不想去分辨这种雀跃情绪的源头,他做了不少事,获得一点情绪上的满足似乎是理所应当的。
“很好吃,谢谢您。”
祁烨弯下腰去收拾碗筷的时候,动作忽然僵住了,他敏锐地意识到一件事:白易自从那天之后就没有叫过他“叶大夫”了。祁烨精心准备的窗户纸就这样被一声不响的戳破了,他一直将这层虚假的身份作为两人间的一道界限,尽管没指望起什么作用,但祁烨没料到会这么快。
也许是他默许的,但祁烨想不出什么继续维持下去的好法子,他一贯是慢半拍的,也没打算补救。就像他给白易做的菜里还是迎合了那人的口味,白易难道不会发觉吗?当然不可能,他还说很好吃呢。
祁烨觉得自己可以不在乎,所以就理所当然地无视了。
“嗯。”祁烨回应了一声。“走了,好好休息。”
……
好好休息。
白易的视野里,那个青灰色的人影消失在门口的自然光亮里,随后是门关闭的声音,他稍稍停滞了一会儿,顺了顺气——真的很好吃,他今天吃得快了些。然后慢慢地让自己放空思绪,缩回温暖的被窝里。
他的视力好像找回了一些,光影交织成模糊的色块,有着他所不熟悉的活力。他所描摹的那个形象也越来越清晰。
也越来越远了。
他舔了舔嘴角,那里的裂伤是最快治好的。然后伸出手去摸了摸自己的手腕上的疤痕,随后是乳头,再之后是双腿——他尽可能地让动作轻柔一些,好不刺激到自己的身体。这是他近来才养成的习惯,在祁烨离开的时候去触摸自己的身体,好像一个好奇的幼儿。
该停下了,白易感受到自己体内开始翻腾的情潮,自然的停下了手。他侧过身,面朝着门的方向闭上了眼睛。
他在找回自己的身体。
在刚开始受辱的那段时间里,他几乎崩溃——他本身就不是一个重欲的人,那些毫无节制的刺激让他丢盔弃甲,全然抛却了尊严与自制,然而他的求饶与哭泣并没有得到同情,反而意味着进一步的凌虐。那些“客人”尝到了甜头,自然不会放过让白易在自己身下讨饶的机会,于是他很快学会了这种办法,在无休止的性爱中放宽自己的思绪,在阴暗的柴房或者石室里,他就会幻想自己是一棵慢慢枯死的树、一头放血而死的野兽。久而久之,他对那些发生在自己身体上的暴虐能做到熟视无睹,只有极致的疼痛能招来一点反应。
比如这里。白易紧了紧衣服,好不让被褥摩擦到自己的乳头。那是他最疼的一次。
那时他被送进了一间地下的青楼,专门招待那些过往的江湖客。当锋利的针头贯穿那处时,白易才从身体里察觉到了久违的神智,随后就是无休止的崩溃。他昏死过去,再次醒来时就看到了自己身体上的痕迹。
“看好了婊子,这就是你的身份证明。”
他被揪着头发,逼迫看向自己的胸口。那天他久违地哭了,一边哭一边承接着无休止的冲撞。他这才明白有些东西是割舍不开的。他的恨和痛一齐被征召而来,在破碎的躯体上糅合成绞死他的漩涡。
他调整呼吸,好让那些汹涌的回忆散去。既然小师弟要治好他,他就会配合的。
“真听话。”
睡意恍惚之间,有些恶毒的、耻辱的话语从遥远传来,白易的脸上带上了一些神采。
“谢谢夸奖。”他轻声说着,让语调带起的摩擦停留在喉间,也不知道是在对谁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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