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穿着贴身的白色内衣裙,袖口束紧,背影被阳光切割成剪影,一动不动地望着摆在她面前的那身军装。
那是一件深红色呢料裁成的外套,边缘饰有金线滚边,肩章挺立,一旁摆着的还有短剑、银扣、大绶带、披风、帽子以及那枚象征着嘉德骑士团团长身份的嘉德之星徽章。
《1837年温莎阅兵式上身着军装的维多利亚女王》
——摘自英国《the graphic》1901年1月26日刊
她站在镜前,微微俯身,指尖轻抚那枚嵌在礼服左胸的嘉德星章。
“陛下,这肩章略微歪了一点点……”
萨瑟兰公爵夫人的声音柔软、得体,她戴着薄纱手套,正亲自为维多利亚校正肩线。
莱岑夫人则站在镜子一旁,提着那顶军帽,帽檐低低压着,饰带与绶带在灯光下泛着微光:“您觉得是今天这顶好,还是昨日那顶羽饰的更合您的心意?”
“昨天那顶太多装饰了。”维多利亚的眼睛闪闪发亮,她看起来心情很不错,虽然姑娘家大多喜欢曳地长裙,但偶尔穿穿军装同样是种新奇的体验:“今天这身要简明不少,看起来更威严,有力量。”
虽然继位还不到两个月,但宫廷女官们却像是早就习惯了这位18岁女王坐在王位上的日子。
她们围在四周,小声地议论礼服的剪裁、肩章的光泽以及究竟该用什么方式佩戴徽章。
“肩形真好,这身制服衬得殿下像个少将。”
“那金线和靴扣……女王陛下今天的气场真是……”
维多利亚没有回应,但她听见了。
她听见这些人对她的恭维,也听见自己心中那个模糊的声音在不断重复:“德丽娜,你是女王。”
她踱步至镜前,微微偏头,在帽子与耳鬓之间调整头发。
镜中之人年纪尚轻,眉宇间却已有一抹不容置喙的气势。
她缓缓地、近乎仪式般地配上嘉德之星徽章,扣上肩章最后一枚金扣,戴着白手套的右手握上了腰间的英格兰短剑。
“人都到齐了么?”维多利亚盯着镜子中的自己,语气听起来比平常更加轻快了:“今天是由希尔子爵负责阅兵调度?”
“是的。”莱岑夫人立刻应声,她已经走到她身边,半屈身指着庭园的方向:“陆军总司令希尔子爵担任阅兵总指挥,左翼近卫骑兵方阵由陆军上将安格尔西侯爵负责调度,轻骑兵方阵的统帅是陆军上将约翰·斯莱德爵士。率领右翼步兵方阵的是陆军中将亨利·阿斯克爵士,负责掷弹兵方阵的是陆军少将萨尔顿勋爵。”
萨瑟兰公爵夫人趁机补上一句:“按照您的意愿,‘滑铁卢的英雄’威灵顿公爵届时会陪同您随行检阅。”
维多利亚满意地点头。
她的手扶在窗棂上,似乎不止是为了眺望,也是为了稳住内心的澎湃。
她望见了白色的军帐、整齐排列的军旗,还有马蹄声敲击石板路的节奏,和军乐队调试乐器的响动,仿佛一切的一切都在等待这位年轻的女王站在队列的最前方。
维多利亚正要转身,忽然,她的余光看见了什么。
在阅兵场不远处庭园的一隅,石板铺成的阴影回廊旁,一男一女并肩而行。
女人身着灰蓝色的晨装,蕾丝帽压得极低,男子手肘微屈,以克制的伦敦绅士礼仪做着不触碰的引导姿势。
一时之间,维多利亚还以为自己是看了眼。
她认出了那两人。
母亲。
亚瑟爵士。
她的心顿时像是被谁捏紧了一般。
周围的气氛并没有变,女官们并没有察觉女王微妙的情绪变化,她们仍在整理佩饰、窃窃私语、俯身调整裙褶。
但鲜有人注意到维多利亚的呼吸已经变了节奏,眼神也失去了焦点。
守在女王身边的莱岑首先发现了不对,她轻声问了句:“陛下?”
维多利亚没有答话。
她凝视着那缓步前行的两道身影,像是无法置信,又像是觉得自己可能没睡醒。
“是谁在陪着妈妈散步?”维多利亚喃喃自语:“是康罗伊?”
一旁的萨瑟兰公爵夫人抬头向窗外看了一眼,她也认出了那个挺拔的身影。
是那个隔三差五便会被女王召来白金汉宫聊天的小伙子,警察专员委员会的秘书长。
萨瑟兰公爵夫人垂眸应道:“是……亚瑟·黑斯廷斯爵士。”
维多利亚还是有些不相信,她情不自禁地退了几步,退到了镜子前方。
镜中,那身军装依旧挺拔,但她的眼睛却已不再像是方才那般明亮。
维多利亚自我怀疑似的轻声说:“他……亚瑟爵士为什么……会和母亲在那边?”
女官们面面相觑,她们当中的许多人还没有搞明白发生了什么。
莱岑向外看了一眼,她半张着嘴巴愣了片刻,随后忍不住掏了一小撮葛缕籽塞进嘴里:“陛下,需要我为您备马吗?在阅兵式开始前……我们可以先去园那头散散步。”
维多利亚没有动,她的脑袋里一团糟。
她只看见镜中那个穿军装的姑娘,肩章明亮、金扣璀璨,阳光在肩章与金扣上跳动,但她却觉得那光芒有些刺眼,刺眼到看起来像是戴在脖子上的枷锁。
当她最期待的这一身军礼服终于穿在身上的时候,她忽然想离开镜子。
我以为他是站在我这边的……
我以为他理解我……
维多利亚一言不发地站着。
她像是听见了身后女官的低语声,又像是什么也没听见。
周围人一片肃静,不知是敬畏女王的威仪,还是被那突如其来的沉默压住了喉咙,就连空气也变得粘稠。
她的右手缓缓垂下,指尖还维持着方才按帽沿时那股略微收拢的姿势。
她静静地站着,眼睛还盯着庭院的方向,但回廊中的身影早已不在她的视线之内,只留下那些潮水般汹涌而至的念头。
为什么是他?
他不是最理解我的人吗?
他是把我从泥沼中拔出来的人……
为什么现在,转头却像是要把我重新按回去?
还是说……
他从来就站在妈妈那边的?
维多利亚突然意识到,自己竟然无法分辨出此刻胸口里翻涌的,是委屈还是愤怒。
但她却不能表现出来。
她是女王,是全场瞩目的中心,是不列颠期盼的太阳升起的方向,这一点她早就学到了。
维多利亚收回视线,缓缓转身。
她的语气平稳到近乎温柔:“萨瑟兰公爵夫人。”
“是,陛下?”萨瑟兰立刻上前:“您有什么吩咐吗?”
“稍后,可以安排亚瑟·黑斯廷斯爵士来这里见我吗?”
(本章完)